金人要求宋國對於近來一係列舉動做出解釋,宋國是否有破壞“紹興和議”之意。
大宋官家決定遣使赴金,爭取以談判解決兩國間一觸即發的緊張局麵。
這個消息,在朝會之後,立即傳了出去。
湯相公和諸多禦史言官公舉楊沅為使節的消息,也一並傳了出去。
所有人都認為,楊沅是最佳出使人選。
機速房的鄭遠東是希望楊沅出使的。
肥天祿是他的好友,肥玉葉更是他的得力部下,他希望能為救回肥天祿,營造一個更好的機會。
湯思退等主和派是希望楊沅出使的。
之前金人於蔡州耀武,最終也是要打的。
羞刀難入鞘,大宋之邊既然沒有服軟,雙方就必須打上一場。
隻不過,當時如果發生戰爭,其規模雙方都能心裡有數,大概率會在局部區域內控製其規模。
這就像是一盤棋,雙方都在試招的階段,窺則著對方的布局和戰略意圖。
之後,雙方才會和談,尋找一個能讓雙方接受的體麵的下台方式。
隻是因為完顏亮遇刺,徹底激怒了他,加派了大軍伐宋,讓人忽略了之前的蔡州閱兵本就注定要有一戰。
事情發展到這一步,楊沅不能說一點責任也沒有。
尤其是他罵死了萬俟卨,這令眾宰執對他心生反感。
那些即將下崗的台諫官們,也是希望楊沅出使的。
他們恨不得楊沅能死在北國。
也可能,楊沅會被金人留下?
這種事並不少,宇文虛中隻是被金人強行留用的宋國大臣中走的最高的一位,而不是唯一。
不過那樣更好,比金人殺了楊沅更好。
一個堅決主戰並且被主戰派捧成旗幟的人物,最後卻為金國所用,向金國皇帝俯首稱臣,那才徹底打了主戰派的臉。
主戰派也是希望楊沅出使的。
高層的主戰派官員沉穩一些,他們不會意氣用事,但這並不包括那些血氣方剛的年輕人。
他們不會想太多,至於個人安危……他們也完全沒有想過。
他們隻是沒有這個資曆,如果他們夠資格代表大宋出使,他們也會挺身而出。
他們相信他們眼中的英雄,他們奉為主戰旗幟的楊沅一定也是這麼想的。
楊沅被人架起來了,也被他自己的一係列行為架起來了。
……
市南坊,巾子巷,春風樓。
楊沅在雅間坐下,抬眼一望,不悅地道:“你們高麗的奴仆這般沒有規矩的嗎?
楊某和你家主人一聚,這裡也有你們的座位?”
剛剛滿臉堆笑坐下的王帥頓時有些不安。
高麗老王往南洋跑了趟生意,回程時恰遇到宋國水師封鎖海域。
如果是小舟,或還可能從大海上穿插過去。
可他的大商船目標太大了,那就隻有兩個選擇:
要麼繞深海拐向日本,要麼就在大宋先停一段時間,等待時局變化。
王帥選擇了留在大宋。
既然時間充裕了,他便想起之前結識的楊三元了。
於是王帥便按楊沅所留的聯絡方式來臨安拜訪。
楊沅對王帥很熱情,這不,就把他領來了春風樓。
樸人猛不卑不亢地道:“樸某不是奴仆,我是王公子船隊的火長,是他的副手。”
樸人猛看了王帥一眼:“公子,是這樣吧?”
“啊,哈哈,是啊是啊,呃……”
王帥有些尷尬,這可是夫人派在他身邊的眼線,他也不敢得罪的。
楊沅臉色一沉,道:“在我眼中,隻有王公子一位貴客,你出去!”
樸人猛也是臉色一沉,道:“既然楊公子如此無禮,王公子,我想我們應該走了。”
王帥一臉局促地剛要起身,楊沅向兩個隨從遞了個眼色,兩個隨從立即迎了上去。
樸人猛沉著臉,摸向腰間的刀:“要動手麼?我可不……”
他還沒有說完,左側迎上來那人腳下突然加快,一個白蛇吐信,攢指如喙,直取樸人猛的咽喉。
樸人猛來不及拔刀,急忙揮手格擋。
那人如蛇遊動,陰陽手變幻,貼身進步,一拳正中他的胸臆之間,肩頭再一撞,樸人猛便倒翻出去,摔到了雅間門外。
而另一個隨從則穩穩站定,笑吟吟地對其他幾個高麗人道:“滾出去!”
這兩個隨從是宋老爹為“有求司”訓練出來的第一批十三人中的兩個。
方才出手的那人所用的功夫就是宋老爹傳給他的嶽氏散手。
這是嶽飛當年傳授於軍中的一種實戰性極高的拳法。
這套拳法一共隻有九手,上盤三手,中盤四手,下盤兩手,左右互換,皆為散練的手法。
“王公子,你坐。”
楊沅把手往王帥肩上一搭,笑吟吟地按他坐下:“你這家仆太沒有規矩,我替伱教訓他們一下,沒有問題吧?”
王帥當然沒有問題。
他被老婆派到身邊的這些人像看賊一樣看著,卻又不敢發怒,心中恨不得他們死掉才開心。
眼見楊沅兩個隨從把他的人都轟出去,然後往門外一站,堵住了門戶,王帥不禁鬆了口氣。
待那房門一關,王帥便感激地道:“多謝楊公子。
說來慚愧,王某家有悍婦,這些人都是那悍婦派來監督我的。
哎!王某在他們麵前直如囚徒一般啊。”
楊沅給王帥滿上一杯酒,笑吟吟地道:“當日借乘王公子的船回大宋時,楊某便已看出幾分端倪了,他們這不就是惡奴欺主麼?”
王帥被他說出了心中苦楚,不禁長歎一聲,舉杯向楊沅一敬,一飲而空。
楊沅眸色微動,說道:“王兄風流倜儻,一表人才。
如今率領商隊,縱橫四海,日進鬥金,正該快意人生才是。
卻被幾個家奴管教,豈不可惱。如果王兄想恣意瀟灑,楊某倒是可以幫你解決這個問題。”
王帥心中一動,問道:“三元兄有何妙計?”
楊沅道:“你身邊有哪些人是尊夫人派來的眼線,你隻管點出來,我負責叫他們不能再跟著你不就行了?”
王帥一聽大為意動,就算這法子不能解他一世之苦,讓他逍遙快活一時也成啊。
王帥遲疑道:“楊兄真能辦得到?”
楊沅微微一笑,道:“王兄隻需告訴我,哪個人需要離開王兄身邊。”
王帥緊張地咽了口唾沫,道:“實也不多,隻有樸人猛和他兄弟樸人勇,他們倆是我夫人派來的眼線。”
“才兩個?那就太簡單了。”
楊沅回頭道:“大壯!”
看起來一點都不壯的劉大壯道:“公子。”
楊沅道:“你去告訴於參軍,叫他尋個法子,把這兩個人收了去。
送到邕州梧州什麼的地方去,反正越遠越好,判個隨軍編管,莫再放他們出來了。”
劉大壯答應一聲,便離開雅間往臨安府衙而去。
之前在萬俟卨府,於吉光等人的表現楊沅都看在了眼裡。
不過,他還一直沒有做出回應。
現在讓於吉光幫他乾點黑活,這便是接納了。
相信於吉光會明白他的意思。
王帥聽了卻是又驚又喜:“楊公子相托之人是一位參軍?”
楊沅道:“他是臨安府的司法參軍,和楊某有些交情。”
王帥心想,一句話就能讓這個於參軍幫你做事,這何止是有些交情。
王帥對楊沅頓時既敬且畏,趕緊斟一杯酒,主動敬了楊沅一杯。
楊沅吃了這杯酒,笑吟吟地道:“近來宋金之間有些麻煩,你的商船太過明顯。
不然,我就想辦法送你過去了。
既如此,你也不必急著走了,就在臨安小住些日子吧。
少了那兩個礙眼的家夥,相信王兄在臨安住著會很愉快的。”
王帥自然聽得懂楊沅弦外之音,不禁眉開眼笑。
王帥道:“楊公子所言甚是,臨安之繁華,百倍於我高麗開京。
王某正想好好見識一下此間風光。隻不過……”
王帥微微有些擔心:“楊公子,金人不會真的打過來吧?”
楊沅道:“你當我們宋人是紙糊的?今上登基以來,銳意進取。
前不久又剛為嶽飛將軍平反,軍心士氣大振。
金人不來則罷,若是來了,他們就會明白,什麼叫做自取其辱。”
楊沅給王帥滿了杯酒,又道:“我記得王兄和金人常有生意往來。
以王兄對金國的了解,你覺得,金人如今具備南下的條件麼?”
王帥想了想,點頭道:“楊公子說的是,金人如今叫嚷的雖然凶,還真不可能揮軍南向。
呐,之前跟你們宋國打過仗的那些老將都被如今的金國皇帝殺光了。
他還要把都城從上京搬到中京,可是很多權貴拖延到現在都不肯離開。
這些女真權貴不走,金國皇帝自己又走了,便愈發約束不了他們。
約束不了他們,那女真兵組成的猛安軍便調動不靈,隻靠漢兵組成的簽軍……”
王帥搖了搖頭。
楊沅心中明白,王帥不以為然,倒不是說金國的漢軍戰鬥力一定弱於由女真人組成的猛安軍。
而是戰鬥意誌不一樣。
此時金國占領中原還不到三十年。
這些漢軍父親一輩就是北宋百姓,漢軍軍官年紀稍長,他們自己就是北宋人。
因此,金國的漢軍普遍還對故國保留著記憶,對於侵宋是有抵觸心理的。
這時期的金國漢軍在遭遇宋軍時很容易失去鬥誌,打的時候不夠堅決,一露敗跡就掉頭逃跑甚或直接投降。
楊沅頷首道:“咱們做生意的人要想賺大錢,就得有眼光,正所謂一葉知秋。
王兄,還請把你所了解的金國情形和小弟好好說說。
如果能更準確地判斷出他們是戰是和,大概什麼時候會戰,和的話又是什麼時候和,對咱們生意人來說,那可就是錢呐。”
楊沅說著,“啪啪啪”地三擊掌,隔斷雅間的木屏風便被人推開了。
幾個嬌俏的女子嫋嫋而入,坐到了王帥左右。
其中更有一個嬌小玲瓏的,直接一屁股坐到了王帥的腿上,攬住他的脖子。
先對他拋個媚眼兒,嬌滴滴地道:“奴家‘一撚紅’,還請公子憐惜。”
王帥魂兒都要飛了,這等嫵媚風騷的女子才叫女人,自己家那個悍婦……
一想到那個悍婦,王帥飛走的魂兒又回來了。
他緊張地往門口看了一眼,忐忑地道:“姑娘……姑娘你快請起來,不好坐在王某懷裡的。”
楊沅道:“喝酒飲宴,怎好沒有美人相伴?
至於那兩個姓樸的,你不用擔心,一會兒他們就會消失,再也不會礙你的眼了。”
王帥聽得心中歡喜,隻是在夫人積威之下,被派來監視他的樸家兩兄弟沒有被弄走之前,他就不敢太過份。
他那一雙手攬住了“一撚紅”的小蠻腰,不舍得挪開,又不敢撫摸,就隻是牢牢地抱著。
此時的王帥明顯變得更加亢奮了,健談的很,對於楊沅的問話有問必答。
此人常年奔走各國經商,少不得與各國官員權貴打交道。
那些金國的官員權貴不會提防他一個第三國的商人,而且他們之間的交際,大多都是在酒桌上,更容易吐露真言。
於是,王帥從一個商人的角度,他所觀察到的、接觸到的、靈敏的嗅覺感觸到的,確有許多是通過官方渠道反而很難打聽得到的消息。
楊沅微笑地傾聽著,“一撚紅”則是不失時機地時而給王帥挾一口菜,時而喂他吃一盞酒。
在王帥漸漸快要忘了樸家兩兄弟的存在時,雅間外麵傳出了一陣斥喝聲。
不消片刻,劉大壯便走進來,對楊沅道:“公子,那兩個姓樸的竊取酒樓客人財物,被來此吃酒的於參軍撞見,已經把他們抓走了。”
楊沅點點頭,便起身道:“楊某去找於參軍交代些事情。王兄酒興正酣,就叫她們陪王兄繼續暢飲吧。”
王帥此時已經“此間樂,不思蜀”了。
尤其是親耳聽到樸氏兄弟被大宋的司法官抓走,更是心中一塊大石落了地。
王帥大著舌頭,感激地道:“好兄弟,從今天起,你……你楊子嶽就是王某異父異母的親兄弟了。”
楊沅哈哈一笑,拍拍他的肩膀,揚長而去。
楊沅還沒出門,王帥就迫不及待地向“一撚紅”吻去。
壓迫越狠,反彈也就越激烈,少了樸氏兄弟監視,老王要放飛自我了。
……
李師師快要生了。
她請了兩個經驗豐富的穩婆,住在家裡隨時待命。
反正她自己有錢,這點事兒,隻要有錢,一句話就辦了。
以至於楊沅想表現一下都沒機會,近來他也隻能常往這邊走走,多陪陪師師了。
嗅到楊沅身上有淡淡的酒氣,李師師蛾眉微挑,問道:”今日有應酬還是借酒澆愁?”
楊沅道:“借酒澆愁?何來這一說?”
李師師笑了笑,道:“妾身雖在待產,已經滿大街的消息又怎麼可能聽不到?
那兩個婆子和陳二娘湊在一起,可是什麼都嘮的。”
楊沅道:“那你覺得,我該不該去?”
李師師輕輕搖了搖頭,道:“這不是你該不該去的問題。
而是事態隻要繼續發酵下去,你就必須去,也隻能由你去。
既然如此,依妾身看,二郎不如主動請求去。”
楊沅道:“你願意讓我去?”
李師師沉默了一會兒,溫柔地道:“你如果想逃避,妾身對你會很失望。
可是,你若去了,妾身又會很擔心。是不是很矛盾?”
楊沅沉默片刻,輕笑道:“不!敢刺殺身為太尉的國賊梁師成,敢刺殺金人扶持的偽楚皇帝張邦昌!
如此奇女子,自然不希望她的男人是一個隻會坐而論道,真正需要他挺身而出的時候,卻膽小如鼠的小人!”
李師師笑了,笑容雖是欣然,眉宇間卻又有種難言的憂慮:“你這麼說,是已經決定去了?”
楊沅握了握李師師的手,柔聲道:“你不用擔心,完顏亮不會殺我,他還會儘力保障我的安全。”
李師師微微疑惑了一下:“你是想體現出對他的價值?
那他……會不會把你留在北國?畢竟,這種事兒金人沒少乾。”
楊沅輕笑道:“當然不會,完顏亮的女兒才兩歲,我是做不成駙馬爺的。
做不成駙馬,我乾嘛要留在北國?”
李師師輕輕打了他一下,眉宇間的憂慮化解了許多。
從楊沅的語氣,她就知道楊沅有了對策。
李師師柔聲道:“二郎遲遲不肯上書表態,是想等咱們的孩兒出生吧?
其實,就算你現在上書朝廷,也不可能馬上走,諸般準備至少需要五七八天的功夫。
兩個穩婆子說了,妾身這狀況,一兩天內孩子就會出生了。
二郎,主動請旨和等著官家下旨,結果可大不相同。
凡主動也是辦,被動也是辦的事,應該力爭主動辦。”
楊沅點點頭,道:“好!明日朝會,我便主動請旨,出使金國。”
楊沅想了一想,忽然忍不住又笑了。
這一次,他是真的不想出風頭了啊,可是偏偏又要被他裝到了。
……
肥玉葉沒有去臨安府,放衙之後便趕來了“拈花小築”。
肥玉葉雖然聰慧,卻終究隻是一個秘諜頭子。
她的眼界和格局達不到從國家博弈的角度去分析問題。
她無法看出這是一張國戰的棋盤,“楚河漢界”兩側人人都是棋子。
楊沅“過不過河”,根本不是他自己能夠決定的。
他能決定的,隻是早一天過河還是晚一天過河。
所以,在肥玉葉看來,自己的請求有些太不近情理,很難說服楊沅去冒這個險。
因此,她便想到了自己的兩個好閨蜜,希望能讓她們兩個幫忙一起說服楊沅。
結果,肥玉葉還沒見到楊沅,隻是把來意一說,冷羽嬋和薛冰欣就臉色遽變。
彆的事都好說,但是你讓我的男人去送死?
楊沅來到了“拈花小築”,他想讓貝兒替他寫一封請旨使金的奏疏。
結果一進“拈花小築”的門,就看到冷羽嬋和薛冰欣正把肥玉葉往外趕。
“什麼情況?”
楊沅見了不禁有些好奇,他可是清楚,這三個女人的關係有多好。
“楊通判!”肥玉葉一見楊沅,趕緊要迎上來。
但冷羽嬋身形一轉,便已攔到她的身前。
薛冰欣急忙過來,一把拉起楊沅就走:“小嬋和玉葉鬨了點矛盾,女人間的事,二郎你就不要管了,讓她們自己解決好了。
我昨兒剛學了一道湯呢,用巴戟天、淫羊藿、肉蓯蓉、枸杞、女貞子燉羊肉,可補啦,我去煲湯給你喝啊……”
肥玉葉眼見楊沅被薛冰欣拉著就要走開,情急之下,忍不住喊了起來。
“楊通判,金人陳兵兩淮,又傳消息,欲與我大宋和談。
朝野皆以為,楊通判為最佳出使人選,不知楊通判可願為天下蒼生出使金國?”
楊沅腳下一頓,轉過身來。
肥玉葉趁機擺脫冷羽嬋,衝到楊沅身前。
冷羽嬋和薛冰欣這次是真的惱了,她們恨恨地瞪著肥玉葉,若非還惦念著往日情份,早就大打出手了。
楊沅奇怪地看著肥玉葉,道:“玉葉姑娘,你是機速房的諜探頭目,這種為民請命的事兒,似乎輪不到你來出頭吧?”
冷羽嬋氣憤之下,也不想給肥玉葉留臉了,搶白道:“二郎,你彆聽她說的冠冕堂皇。
她是要去金國尋找她父親的下落,想借助使節團隊為掩護,以方便行事。
所以才慫恿你出使金國,你可千萬不要答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