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荊館裡,金國和金國的使者碰麵了。
一個是完顏亮的金,一個是完顏驢蹄的金。
完顏亮派來的使者袁丹疑惑地看著對麵的寧宇。
兩個人認識,雖然他們各自任職於不同的衙門,但是在燕京的時候,倒也打過幾回交道。
寧宇敞著懷,露出一叢護心毛,趿著一雙蒲草拖鞋,一副大大咧咧的樣子,看起來他已經在班荊館住了一段時間了。
袁丹攸然色變,扭頭對護送他至此的大宋接伴副使郭緒之道:“郭副使,此人怎會在此?”
郭緒之笑道:“袁使者,你有所不知,這位寧使者乃是新金帝國的使節,來我大宋已經有六七天了。”
寧宇接口道:“準確地說,是七天半了。”
他走上前,得意洋洋地對袁丹道:“袁大人,完顏亮如今已經眾叛親離,來日無多了。
你還要為他奔走效命嗎?不如就此叛了賊亮,投效我新金皇帝算了。”
袁丹“喝”地一聲,衝著地上吐了口痰,罵道:“放你的羅圈拐子屁!狗屁的新金皇帝。
你們如今所擁有的,不到我大金領土的兩成半,這就敢以女真正統自居了?
簡直是笑話!”
寧宇冷笑道:“誒,你還真就說對了。
白山黑水是我大金龍興之地。如今儘在我新金帝國的領土之上,我們不是女真正統,誰是?”
“你們是一群亂臣賊子!”
袁丹怒喝一聲,拔刀衝上。
“老子怕伱不成?”寧宇大喝一聲,掉頭就跑。
沒辦法,不跑不成啊。
他沒想到過會在班荊館裡遇到對頭,此時身上不但沒有佩戴兵刃,就連腳上都是一雙蒲草的拖鞋,怎麼交手?
袁丹舉著大刀向他追去,寧宇一邊跑一邊喊:“來人,快來人,抄家夥,砍了賊亮的走狗!”
聽到動靜的新金使團成員紛紛抓起兵器衝了出來,哪怕衣衫不整的,卻也不影響他們與人交手。
寧宇使團的人,立時就和袁丹的部下交起手來。
寧宇跑回房中時,他的兩隻拖鞋已經跑丟了一隻。
他也理會不得,急急忙忙從壁上抓下一口刀來,掉頭又往外跑。
袁丹舉著刀正要進門,寧宇一抬腳丫子,一隻破草鞋“呼”地一聲就當麵甩來。
接著,寧宇便光著一對大腳丫子,舉著手中大刀,大喝道:“納命來!”
袁丹急退一步,避過拖鞋,見寧宇縱身撲來,便挺刀迎上,雙方大戰起來。
“出什麼事了,誰在鬨事,誰……老郭?”
新金使團的接伴副使袁成舉,聽到打鬥的動靜,急忙循聲趕來,一見老友郭緒之,頓時叫了出來。
郭緒之正袖著手站在混戰的雙方使團成員中間看熱鬨呢。
雙方人馬雖然打得亂七八糟的,倒還知道避著他,所以並沒有人誤傷他。
聽到老友的聲音,郭緒之扭頭看了一眼,便向袁成舉走過去,笑嘻嘻地道:“老袁啊,你沒出去啊?”
他這邊走著,雙方交戰的人在他身前身後、身左身右的廝殺著,刀風霍霍,劍影幢幢,看著著實有點嚇人。
郭緒之卻如閒庭信步一般,從中穿插而過,悠然走到袁成舉麵前,二人便旁若無人地交談起來。
二人聊了一陣,郭緒之便偷眼往四下一瞄,小聲地道:“我說,差不多了吧?還讓他們打下去嗎?”
袁成舉低聲答道:“樞密使叫咱們把他們安排在同一處館驛,若是尋常起了衝突,也不必理會。”
郭緒之抬手撥開一隻飛來的斷臂,說道:“這都砍死人啦,已經不算尋常了吧?”
袁成舉想了想,便大聲喝道:“住手!都給我住手了!”
郭緒之一見,忙也大聲應和道:“誰再敢無故械鬥,立即驅逐出境!”
袁丹和寧宇一聽,不由得心中一凜。
這要是被驅逐出境,如何完成陛下的使命?
當下二人便各退一步,大聲招呼自己人住手。
國信所現在被裁撤了,沒有再設立。
趙瑗此舉,應該是接受了內廷大璫張去為的教訓,不想內廷再把手伸出去。
班荊館作為一個專門接待外使尤其是金國使節的館驛,從此劃給了樞密院機速房管理。
也因此,袁成緒和郭成舉作為樞密院派來的接伴副使,才能住在班荊館。
現如今金與新金都有求於宋,宋對兩金的態度大可不必如從前一般謹慎。
所以兩位正使除了非常重要的場合才會來陪同一下,平時這接待任務,就都交給接伴副使了,他們連麵兒都不露。
郭緒之和袁成舉上前分開雙方,郭緒之道:“你們兩國使節,都是有事務要和我宋國接洽的。
你們之間打個什麼勁兒,要打你們回去再打。”
袁丹指著寧宇,對郭緒之厲聲質問道:“郭副使,難道貴國已經承認他們了?”
郭緒之翻個白眼兒道:“這不明擺著嘛,我們就是不承認,難道人家就不是一國了?”
袁成舉皮笑肉不笑地道:“袁使者,你是客人,客人要有客人的規矩,反客為主的話,可就不受歡迎了!”
袁丹咬了咬牙,想到自己肩負的使命,強自忍下了這口惡氣。
郭緒之把他們安排到了西跨院兒,與新金使者寧宇一行人所居的東跨院兒相對。
一俟安排下來,袁丹立即召集了一班下屬,副使、判官等人議事。
袁丹臉色冷峻地道:“諸位,陛下正秣馬厲兵,準備等西夏牽製住大宋,便正式北伐,時間大概在來年開春前後。
而今,賊使卻也來到了大宋,看來他們是想謀求宋國的支持。”
副使道:“大人,宋國把我們雙方安排在一起,看來是並不怕我們知道這件事啊。”
袁丹道:“宋國現在當然不怕了,讓我們雙方碰了麵,宋國才好抬價嘛。”
判官冷聲道:“隻是不知反賊們給大宋開出了什麼樣的條件。如果大宋答應了他們,於我大金可是大大地不利啊。”
袁丹點了點頭,道:“話雖如此,不過我想,他們不可能開出比我們更高的條件。
我們大金,可是打算歸還臨洮給宋國的。
新金?隔著我大金,它能給大宋什麼?”
為了安撫住大宋,也是為了麻痹大宋,完顏亮打算“一女二嫁”,把臨洮府歸還大宋。
同時兩國的關係由君臣之國,改為兄弟之邦。
臨洮府雖然已經被金國讓給了西夏,但並沒有正式的國書。
而且此事,宋國這邊尚不知情。
因為金國和西夏的換防,是一個悄然撤走,一個默契接防。
西夏人連城頭金人的旗幟都未換掉。
由於西夏還未對宋用兵,所以宋國這邊還未發現臨洮府已經換了主人。
完顏亮已經把臨洮府給了西夏,如今又拿這塊地當成誘餌,想讓大宋吞下去,是因為他對西夏這個小弟並不放心。
他擔心西夏不會賣力地幫他牽製宋國。
可他要是給了宋國一道歸還臨洮的國書,就算西夏不肯賣力,宋國也會逼著西夏認真起來了。
哪怕大宋明知道這是完顏亮故意拋出來的一塊誘餌,它也不能不吃。
不然,大宋民意恐怕就要沸反盈天了。
金國皇帝可以不在乎怨聲載道,以大宋的體製,卻很難忽略民意,尤其是趙瑗剛剛改元。
這一招,他不想接也得接。
副使想了一想,突然兩眼一亮,道:“袁大人,你可聽說過班超出使鄯善的故事?”
袁丹目光一凝,說道:“你的意思是?”
副使發狠道:“咱們今天晚上就去偷襲他們。
一不做二不休,把他們統統給砍了,阻止他們與大宋談判。
等反賊那邊得到消息,再次派出使者到宋國來時,恐怕陛下已經北伐了。”
袁丹想了一想,不禁意動,說道:“如果是這樣,便是你我的奇功一件。這個險,值得冒!諸位以為如何?”
……
“乾了!”
新金副使摩拳擦掌地對寧宇道:“他班超做得,我們便做不得?
做成了這件事,我們也能名垂千古。
回去以後,陛下一高興,說不定也能封咱們一個定遠侯當當呢。”
眾人聞言摩拳擦掌,個個振奮。
寧宇見大家意見一致,便把大腿一拍,沉聲道:“好,今晚咱們就夜襲袁丹,殺他一個措手不及!”
……
“楊學士能大駕光臨,我金家真是蓬蓽生輝啊。
隻不知學士能否在我金家多住些時日,也好讓老夫略儘地主之誼啊。”
客廳中,金太公、王家家主等一眾人都在座。
金老太公對楊沅非常熱情,人才剛到,他已經開始熱情留客了。
王帥的父親王善也笑道:“是啊,老夫還想請楊學士往羅州一行呢。
我王家對楊學士也是久仰大名,如蒙造訪,歡喜不儘。”
楊沅笑著拱手道:“多謝二位美意了。
我大宋天子改元在即,身為臣子,豈有不在國中的道理?
更何況,貴國大王派了使節,也要和楊某同去,自然不好耽誤了他們的行程。
楊沅在此最多待兩天,之後就得啟程回國了。”
金老太公和王善聽了,均是一臉遺憾。
大隊人馬的接迎之禮持續了近一個時辰,然後金老太公便讓大家散了,等晚上接風宴再來。
不過,楊沅卻也沒有就此回去歇息,而是從大客廳轉到了小書房。
這小書房裡,就隻有金老太公和王善兩個人。
金老太公是很不情願讓王善也留下的,但又不好跟親家撕破麵皮,隻好強忍著惡心讓他留下。
三人落座後,楊沅便對二人介紹了新金現在的具體情況,笑道:
“以新金的實力,其實十年八年之內,也很難對完顏亮形成碾壓性的打擊。”
“就算是完顏阿骨打複生,那也得如今的完顏亮,變成當初氣勢已敗的遼朝天祚帝,才能摧枯拉朽。
現在的金國,可沒有那麼弱。”
王善道:“兩金情形,自然是學士最熟悉。
依學士之見,金與新金,能長久對峙嗎?”
楊沅道:“短時間內,完顏律逖奈何不了完顏亮,完顏亮也奈何不了完顏律逖。”
“中期的話,完顏亮會占上風,畢竟他家大業大,依然擁有龐大的領土和人口。”
此時的完顏亮,雖然被完顏驢蹄割裂了整個北方出去。
但完顏亮依然控製下的領,土也比宋國更大,它依舊是諸國中領土麵積第一的大國。
而這,就是他的底氣和後勁兒,想要讓他衰敗下去,不是那麼容易的。
王善敏銳地抓住了楊沅話中的關鍵,問道:“中期?那麼依學士之見,長期又如何?”
楊沅道:“長期的話,完顏律逖的新金會逐漸占據上風的。”
楊沅解釋道:“領土龐大,的確會讓一個國家更有韌勁兒,很難一擊致死。
但是對一個國家來說,它既不是唯一的,也不是最重要的強大因素。
金國的統治根基是女真,而女真的根基之地,在完顏律逖那邊。
所以,三年五載的還好說,時日再久一些,完顏亮這邊就要後繼乏人了。
到那時,他現有的部將,也會生出落葉歸根的想法,完顏律逖就會漸漸占據上風。”
楊沅還有一句話沒有說,他沒說大宋在其中會起什麼作用。
宋國顯然不會等著他們雙方耗到那一天才出手。
王善聞言大喜,道:“如此說來,我們和金國的這樁生意,還有得做啊。”
楊沅笑道:“正是!”
王善遲疑了一下,飛快地看一眼金老太公,訕然笑道:
“楊學士,我們羅州王家,非常願意為學士多分些憂,隻是不知學士你意下如何……”
說到這裡時,王善也不禁老臉發紅。
他也知道,當著老親家的麵這麼挖牆角兒,有些不太地道。
可……,利潤太大了呀,臉麵能當飯吃嗎?
金老太公的臉色“呱嗒”一下就撂了下來。
他正想說話,楊沅已然笑道:“這事啊?楊某心中早有定計,王先生你縱然不說,楊某也要和你談起呢。”
他端起茶來,慢吞吞地呷了一口。
王善急不可耐,卻不敢催促,金老太公也不禁緊張起來。
楊沅微笑道:“我們當初的軍援路線,是走高麗外海,至圖們江而入。
因為當時鴨綠江的九連城,還在賊亮的控製之下。
現在不同了,我們可以再開辟一條九連城航線,將來遼東地區的一應物資,直接運到九連城去。
羅州位於高麗國西南角,正是前往九連城的最近的中轉地。
所以,楊某覺得,王家和金家現在可以分開來,各自負責一條航線。”
王善一聽喜出望外,為了爭取更多利益,他是準備付出很大代價的。
想不到他還什麼都沒給,楊沅就慷慨地給了他一條航線的經營權。
王善心中歡喜不禁,連忙起身道:“楊學士如此關照,王家不能不有所表示,我王家願意……”
“誒!王先生不要說了!”
楊沅立即打斷了他:“王先生,我們本來就是做的互惠互利的生意,無須其他!”
楊學士,真君子也!
王善頓時感動不已,帥兒說的沒錯,楊學士果然是光風霽月,道德高尚的一位君子啊。
這個人,我王家交定了!
一定要讓帥兒和他保持友誼,時常親近才成。
金老太公聽的卻很糟心,但主導權在楊沅手裡,楊沅願意重新規劃,分割航線,他又能說什麼?
王善知道自己搶來這麼大的一塊肥肉,必定惹得金老太公不滿。
眼下目的已達,要對楊沅表示謝意,大可以日後再說,不能再刺激金太公了。
他便和楊沅約好明天由王家設宴接待,然後尋個由頭趕緊溜了。
王善一走,楊沅便道:“金翁,九連城航線開辟以後,軍需物資就要更多地從那邊走了,畢竟遼東才是和賊亮交戰的最前沿。
鈍恩城那邊嘛,以後更多的是要運輸奢侈品過去,比如珠寶、華服、香料、古董、書籍……”
金老太公聽的一愣,這些都是一本暴利的商品,不過他可從沒想過要往上京運這些東西過去。
之前他們運往上京的都是軍械、糧食、布匹和藥材,怎麼突然改成奢侈品了?
楊沅道:“新金建國以後,會很快產生一批新的城市貴族。
他們從深山老林、大河兩岸,草原湖泊,遷入上京城,和以前就完全不同了。
他們會開始講規矩、講排場,講享受,是要彼此攀比的……”
金老太公頓時明白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