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沅打量了他一番,讚道:“王先生精神矍鑠啊,難得,難得,那麼多的東瀛侍妾,還能保養到這般模樣,實在難得。”
王長生聽了,便得意洋洋起來,少不得自我吹噓一番,再誇獎楊沅一頓。
你誇我精神奕奕,我讚你氣宇軒昂,你稱我寶刀不老,我說你陽剛威猛……
兩個人一番商業互吹,劉商秋實在受不了他們兩個無恥吹牛逼的言語,倉惶敗退而去。
王長生這才小聲對楊沅道:“二郎,你有所不知!他們這座官衙,還是吳越國時建造的。
我之所以願意接這個活,圖的就是他肯讓我親手拆一幢兩百年前的官舍,看看當時匠人的手藝,以及他們如何保證這座官舍受兩百年風雨侵襲,依舊屹立不倒的手段。”
楊沅恍然大悟。
得益於“官不修衙”的傳統,能夠拆官衙的機會可不多。
以王長生這等建造大家的本事,你隨便給他一塊磚頭上起粘合作用的泥土,他都能馬上看出其中的成分。
這才是吸引王長生接了這個活的主要原因。
楊沅道:“王先生,我正有事要請教你,你看這山牆內的這堵夾層牆,需要多久才能砌好?”
王長生不屑地道:“如果就是這般粗糙的手藝,老夫出手的話,最多一天半就完工了。
不過那可是當年啊,我這老胳膊老腿兒的,現在連砌兩天的牆,我可吃不消。”
楊沅道心中一動,問道:“你是說,以你的手藝,連砌兩天可以完成?每天砌多久?”
王長生道:“大概三個半時辰吧。”
“那麼手藝一般的人呢?”
“那就得三到四天了。”
“一個人?”
“對。”
“這樣的話,如果一個人,每天隻砌一個時辰,也得半個月了。”
“不然,至少二十四五天。”
“何以如此?”
“就算每天隻乾一個時辰,提水和泥這些事兒耗費的時間可也不會省下太多。”
“懂了,多謝王大匠!”
楊沅從王長生這兒弄清了建造周期和工程量,便回到劉商秋的雀字簽押房,提起筆,在那張表格上塗抹起來。
這時盧承澤已經遍訪了各處門戶的門房,這些門房流動性更是為零,基本上乾就乾到死的那種。
所以,幾處門戶,就算不是全部門房都是六七年前就在那裡,也有當時就在那裡做門房的老人。
但盧承澤問了一圈兒,卻沒有人記得,曾經有過一個小婦人帶了一個孩子來過的事情。
盧承澤找到楊沅一說,楊沅便冷笑道:“本官對此早有預料了。
六七年前的事情,如果忘記了,也不算太離譜,不會有人因此而治其罪。
可是嘴巴不嚴,卻會成為眾矢之的,故而就算有人記得,也不會說的。”
盧承澤怒道:“咱們可以把他們帶回都察院嚴加訊問。”
楊沅搖頭道:“你彆小瞧了這些身份卑微的門房,那都是成了精的人物,恫嚇是嚇不住他們的。”
楊沅道:“他們不肯說,未必是涉入此案,不過是不想給自己招惹麻煩罷了。
盧禦史,麻煩你再走一趟,把所有的門房都叫來。
大堂上隻留你我二人,逐一盤問。隻要旁人不能確定是他說的,便有人可以不再忌諱了。”
盧承澤心道:“這法子靠譜麼?那婦人帶個孩子,走的一定是側門兒,而且極可能是宣旨院的那道側門兒。
我們一番盤問,隻要拿到消息,旁人猜也猜到是何人招拱的了。”
不過,他可不介意楊沅自作聰明,因此出醜,因此爽快地答應一聲,又去安排了。
不一會兒,樞密院各道門戶處守門的門房,都被帶到了雀字房。
楊沅清了場,連劉商秋這位雀字房掌房都趕了出去,簽押房中隻留他和盧承澤兩人,然後便逐一提審門房。
楊沅盤問,盧承澤記錄,一個個門房問過去,第一個被提審的就是守宣旨院那道側門的門房。
但所有人的回答,都和之前一樣。
這時,提審到了守樞密院正門的老秦。
楊沅忽然對盧承澤笑道:“不必記了,過來喝茶。”
盧承澤本來就覺得這是在做無用功,聞言把筆一擱,走過來坐下,學著楊沅的樣子,悠然地蹺起二郎腿來,抿了口茶。
房門一開,老秦探頭進來,一見楊沅顫著二郎腿坐在裡邊,旁邊隻陪了一個官員,再無他人,不由呲牙一樂,閃身進來,關上了房門。
“老秦呐,過來,坐,坐著聊。”
楊沅隨意地向門房老秦招招手,讓他在對麵椅上坐下。
老秦哪裡敢坐,推辭再三,這才欠著半個屁股坐了。
楊沅給他倒了杯茶,老秦趕緊主動上前接過。
楊沅對他問候了幾句家常,不過就是現在身體如何,家中兒孫都在做什麼營生一類的。
寒喧已畢,便道:“老秦,我記得,你守這樞密院的大門,有十年之久了吧?”
老秦呲牙笑道:“已經十二年七個月了,老朽是紹興十三年五月到樞密院做門房的,是那一年端午節後第四天來的。”
楊沅豎起大拇指道:“老秦你這記性,真是叫人不服都不行。”
老秦得意地道:“那你看,老朽雖然隻是一個門子,可這每日迎來送往的,第一道門戶就是咱。
必須得記性好、有眼力,嘴巴甜,要不然,怎能一直當這正門門房。”
楊沅頷首道:“確實,門房看起來不起眼,要想做好了,內中也有大學問。”
老秦笑道:“大學問可不敢說,但也不能渾渾噩噩,馬虎度日罷了。”
楊沅微笑地呷一口茶,說道:“虧你這般好記性,有件事問你,你好好想一想。
六七年前,曾經有那麼一段時間,連續一個月的時間內,宣旨院中有何人每日早來晚歸,時間至少半個時辰甚至一個時辰以上的。”
老秦一愣,抬眼望去,楊沅正目光深沉地看著他。
二人對視片刻,老秦便低頭思索起來。
盧承澤微微一訝,看了楊沅一眼,不是詢問一個婦人帶個孩子來樞密院的事麼?怎麼又……
過了片刻,老秦抬起頭來,緩緩說道:“時任勘印房管庫的何逍,還有勘印房的管事王加逸。”
楊沅道:“他二人如今在哪裡?”
老秦道:“王管事現在是宣旨院的副承旨,何管庫現在是宣旨院的左押衙。”
楊沅點點頭,突然問道:“六七年前,曾有一個小婦人帶了一個兒童到樞密院來,你可記得其人?”
老秦道:“侯爺,老朽是守正門的。這正門是我樞密院上下人等每天早晚必走的門戶。
但是日常時間,各處側門角門,都可以就近進門的。
那婦人孩子,於理是絕對不可以進入樞密院的,因此就算來了,必然也是走的側門、角門,熟人接應進去的,正門這裡,是查不到什麼的。”
楊沅道:“原來如此,有勞了,回去吧。”
“老朽告退。”
待老秦退下,簽押房裡便隻剩下楊沅和盧承澤兩人。
盧承澤按捺不住,道:“僉憲,這王加逸與何逍難道就是凶手?”
楊沅道:“此案原本就沒什麼複雜的,凶手賭的是官衙不會大修。
官衙若不大修,那麼隻要死者沒有親人,亦或凶手能夠擺平親人的追查,此案便永不見天日了。
幸虧發現的早,不但凶手活著,凶手作案留下的蛛絲馬跡也都在,至少是有人記得那些年的事……”
盧承澤點頭道:“這個門房倒是個敢說的。”
楊沅笑道:“他不說,我基本也能確定目標了。有了這個佐證,更加胸有成竹罷了。
何況,我答應替他的兒孫安排一個好差使,這個買賣於老秦而言,自然是值得的。”
盧承澤聽了心中一奇,楊沅什麼時候和老秦談的交易?
就隻是剛剛問了問老秦家兒孫如今的狀況?
他們之間,這麼心有靈犀的麼?
正說著,簽押房的房門一開,又走進一個門房,盧承澤眉頭一皺,就要把人轟出去。
已經確定了嫌疑人,還跟他們浪費時間做什麼。
但楊沅卻是搶先一步,依舊吩咐他去記錄,自己負責盤問。
楊沅煞有介事地詢問一番,打發那門房出去,再喚進一人。
自老秦之後,已經沒有幾人門房了,不一會兒便詢問完畢。
盧承澤疑惑地道:“僉憲,既然已經確定了嫌犯,為何還不拿人,訊問後邊幾個門房做什麼?”
楊沅道:“我在等徐洪誠的名單,而且,若不繼續詢問下去,豈不是明擺著告訴彆人,本官已經從老秦那兒問到了想要知道的東西?”
盧承澤聽了,不禁又看了楊沅一眼,目中的敵意削減了許多。
拿到了想要的東西,並不急著去炫耀自己的本事爭取功勞,雖然給了對方交換條件,還能不厭其煩地為對方今後的處境考慮……
這樣一個人,沒有人會不願意與他共事。
這時,樞密院送來了“索喚”,楊沅招呼盧承澤,就借用了劉商秋的簽押房,二人簡單用了頓晚餐。
吃罷晚餐,茶水又喝了兩盞,徐洪誠才拿著剛統計好的勘印房近十年來的購貨清單,急急走了進來。
“辛苦了,給你留了晚餐,先吃東西吧。”
楊沅慰勉了幾句,指了指一旁的食盒。
徐主事一見,心中不由一暖,向楊沅道一聲謝,就要拿起食盒出去。
楊沅道:“就在一旁用餐吧,不必拘束。”
楊沅走到劉商秋的公案後麵,將之前那張統計勘印房十年來任職人員履曆的名單鋪在桌上,又把徐洪誠剛剛統計完成的進貨清單並列鋪在那兒。
他找到王加逸、何逍二人履職部位處畫了個圈,又把對應的紙張、油墨進貨清單對應二人任職時間的部分畫了個圈。
就在二人負責勘印房事務期間,六年前的某一時段,勘印房的購貨清單,明顯比其他時候多出了極大一批數量。
楊沅抬起頭,正碰上盧承澤殷切的目光。
盧承澤摩拳擦掌地道:“僉憲,可以動手拿人了?”
正在吃飯的徐洪誠頓時抬起頭來,抻長了脖子望來。
雖然按照楊沅的吩咐,他已經一連做了兩張統計表,但他隻是奉命行事,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他隻知道,既然那婦人和兒童死在六七年前,那麼凶手必然與當時任職於勘印房的人有關,卻不知道會是何人。
動手拿人?
看了兩張表,就確定凶手了?
楊沅微笑道:“不急,正好徐主事在這兒,有些事,本官還要了解一下。”
楊沅示意盧承澤坐下,對徐洪誠道:“徐主事,你在宣旨院任職九年了?”
徐洪誠忙道:“是,不過下官調任勘印房才五年……”
楊沅莞爾道:“你不必緊張,此案自然與你無關。
不過,你既然一直在宣旨院做事,對於宣旨院的人應該是非常了解的,本官隻是向你打聽一下。”
楊沅目光一垂,看了看名單上王加逸的名字,說道:“你繼續吃吧,咱們邊吃邊聊。”
楊沅點了點那張表格,問道:“這個王加逸,脾氣秉性如何,就你所知,和本官仔細說說。”
這王加逸幾時入職的樞密院,曆任什麼職務,什麼時候升遷,俱都有詳細的羅列。
但是一個人的性格脾氣,這上麵自然是不可能有的。
楊沅問起王加逸,徐洪誠心中便已有了猜測,當下不敢怠慢,就把他所了解的王加逸的脾氣秉性說了一遍。
楊沅點點頭,又道:“何逍此人脾氣秉性如何,你也說說。”
徐洪誠暗暗心驚,還有?卻是不敢怠慢,又把他對何逍的了解說了一遍。
楊沅點了點頭,道:“王加逸猜忌心重,生性多疑,是麼?”
他這是自言自語,也不用徐洪誠回答,想了一想,便抬起頭,對盧承澤道:“把何逍與王加逸二人帶來,押在外邊候著,先審何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