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劉以觀趕到了都察院。
一份詳儘的調查報告放到了楊沅桌上。
臨安府從紹興十九年到紹興二十年兩年中,所有人口報失案件全都登記其上了。
其中,母子同時失蹤的案件一件也沒有。
由於婦人失蹤案要少於幼童失蹤案,因為幼童更容易被拐走,所以劉以觀重點核查了接到報案的女性失蹤案。
其中年齡在二十到三十之間的一共十六人,已經查到結果的有七人,其餘九人迄今下落不明。
但是從這九個人的個人履曆來看,和張宓產生交集的可能性不大。
不過具體如何,還是需要走訪這九人家庭,拿到具體情況再說。
楊沅見劉以觀兩眼通紅,十分抱歉地道:“如今年節期間,諸多公務本就繁忙。
小弟這點事,還要麻煩劉兄。看你勞累若斯,小弟真是過意不去。”
劉以觀擺手笑道:“子嶽,我熬了個通宵,卻與你無關。
這些資料,為兄隻需吩咐書吏調出那些陳年卷宗,逐一查閱記錄下來就是了,並不需要我親自動手。
我昨日熬夜,實是因為另一樁案子。”
說到這裡,劉以觀深深歎了口氣,臉色凝重地道:“民間發現了假會子和假交子。
同以往不同的是,這一次的假會子不僅多,而且足以亂真。”
楊沅頓時目光一凜,道:“民間發現了假會子?”
劉以觀道:“不錯,昨日有兩個商人去兌現時,這才發現是假會子。
對了,子嶽家裡也有些生意吧?須得吩咐賬房小心了。”
劉以觀頓了一頓,又無奈地搖頭道:“不過,注意了怕也沒什麼用處。
那紙張、油墨、圖案、鈐印,便是最有經驗的老賬房也看不出有假。
除非拿到會子後,先不讓客人離開,拿著會子立刻去票號兌現,憑著會子、交子上邊的編號,才能察覺有假。”
劉以觀一邊說一邊搖頭,顯然這麼做並不現實。
劉以觀道:“此事,我臨安府正在秘密展開調查,你知道此事就行了,切勿張揚出去。
否則一旦被市井間知道,會子、交子將無人再敢使用,我大宋貿易立即坍塌,所造成的損失會遠遠超過假會子、假交子所造成的損失。”
“明白,這件事,小弟絕不會張揚出去,令天下動蕩的。”
楊沅一直在調查會子務離奇失火,銅版被掉包的案件,迄今還沒有進一步的線索。
不想現在竟已發現了足以亂真的假會子,這讓他心中很有一種緊迫感。
不過他的發現,目前還不能告訴劉以觀。
不是楊沅不信任他,而是楊沅懷疑,製造假會子不是為了牟利。
那樣的話,寇黑衣的身份就更加複雜了,他們製造假會子的目的也更不單純。
而臨安府調查這種案件的手段,一定會打草驚蛇。
楊沅暫且擱下此事,將劉以觀叫人整理好的材料瀏覽了一遍。
那九個尚不明確下落的失蹤女子,從其人生履曆、居住地址等方麵來看,確實不太具備成為他人外室的條件。
楊沅一邊看,一邊道:“劉兄,如果有人寡居,平素不與人來往,那麼即便失蹤,應該也沒人知道吧?這樣的人家,會有人來報案麼?”
劉以觀道:“這樣的人家也有,一旦死亡在家中或是失蹤了,的確會在很長一段時間裡不會被人發現。
但天長日久,廂公所就不可能不有所察覺,一旦發現,還是會報官的。
隻是如此一來,時間隔的就會比較長了,有可能此人今年八月失蹤,來年六月才被人發現。
如果你所查的這個女子屬於這種情況,我們可以再把紹興二十一年、二十二年裡失蹤人口的案子再統計出來,不過這需要一些時間。”
楊沅道:“謹慎起見,還是要查的,有勞劉兄了。”
劉以觀笑道:“這是公事,本是份內之事,何須言謝。”
這時,盧承澤走了進來,似乎有事要稟報楊沅,見劉以觀也在,便先向劉以觀見了禮。
楊沅拿起那份記錄,道:“劉兄在臨安府,一直負責司法刑獄,治理的非常好啊。
看看,兩年間,失蹤的婦人一共才不過十六人,對於一座百萬人口的大城阜來說,已經殊為難得了。”
劉以觀擺擺手,不以為然地道:“子嶽有所不知,這隻是報了官的,在失蹤人口中,隻占極少一部分。
還有那家中自有親眷族人,卻出於種種緣故,並不報官的。
又有那報了官,隨後發現隻是一場虛驚,卻不來撤銷案子的。
總之,民間種種情形,絕非你我在紙麵上能夠看到的那麼簡單。”
劉以觀隨口便說起了淳化年間臨安府發生的一樁人口失蹤大案。
當時適逢鄉試,浙江各地生員紛紛趕到杭州考試。
其中一些富有人家,不僅自己來考試,還帶著夫人、奴婢、管事、書童、仆從一大幫人。
一則對他的生活起居可以有更好的照顧,二則考試之後,他正好攜家眷遊覽散心一番。
就是在此期間,在成千上萬的考生中,居然有十多個考生的女眷,在他們遊山玩水或者去寺廟上香途中離奇失蹤了。
這些人都是讀書人,都是大戶人家子弟,都是有見識的,也是在自己找了兩三天,實在尋不到下落之後,才去臨安縣、錢塘縣報官的。
但是報官之後,也還是全無線索,為了讓那些捕快用心找人,三不五時的還要許以好處,賞賜的銀錢倒是如流水一般。
這些學生都以為這種倒黴事兒就隻發生在他自己身上,官府找尋不力,他們也無計可施。
他們是來參加鄉試的,雖然家裡丟了人,滿懷的心事,可是必要的應酬和聚會還是要有的。
就是在一些考生聚會中,有人悶悶不樂地說出了自己妻子失蹤的事情,結果另有考生也遭遇了這樣的事情,他們這才發現,原來這種事不隻發生在自己身上。
於是,他們向同科考生紛紛發起聯絡,竟然發現有十多個考生失蹤了女眷。
這一下就不是個體的事件了,十多個考生一起去找到杭州學正哭訴。
學正官聽了如此離奇的案件也是大吃一驚,馬上領著他們越過縣衙,直接找到了臨安府。
若隻是一家失蹤了人口,那隻是一樁尋常案子,可是這麼多人家還都是體麵的詩書人家同時丟失了女眷,這案子可就大了。
當時的臨安知府嚇了一跳,立即把轄下各縣的知縣全部召來府衙,聲嚴色厲地命令他們限期破案,否則嚴懲不貸。
那些縣令見知府大發雷霆,此事再不解決,隻怕就要鬨上朝廷,變成一樁潑天的大案,一個個的也都緊張起來。
回去之後他們二話不說,先把三班捕頭喊來,每人各打二十大板,然後讓他們拖著血淋淋的屁股去破案,聲言此案不破,一日一打。
結果,這案子第二天就破了。
作案的就是一群當地的流氓潑皮。
鄉試時,許多富家公子都會攜女眷赴杭州考試。
他們是外鄉人,在杭州人地兩生。
而且因為家境富有,所以他們的女眷大多貌美。
這些人發現這一特點後,就冒充轎夫、腳夫等容易接近的身份,接觸他們。
在他們遊山玩水或者去寺廟上香的時候,趁其不備,將女子擄走。
擄走的女子他們找到買家之後就會高價賣出,找不到買家的就賣到外縣的青樓裡去。
當地的捕快衙役都是地頭蛇,他們對此事真的毫不知情嗎?
知道當然是知道的,隻是有機會勒索好處,於他們而言這是合則兩利的事,誰會用心破案呢。
他們是捕快,是賤役,就算立了再大的功勞也還是捕快,上升渠道是封死的,撈錢就成了他們的唯一追求。
於是一個睜一眼閉一眼含糊其事,一個為所欲為肆無忌憚,便釀成了這樣的大案。
雖然那些學子家境富裕,在他們自己地頭上頗有能量,到了杭州府也無計可施,最多到縣衙報個案,實在找不到人,也隻能自認倒黴。
若非這一次有學生在聚會時偶然說出此事,又恰巧碰到其他苦主,於是聯合起來串聯了更多的人一起越過縣衙聯名上告,這麼大的事兒依舊會不了了之。
劉以觀講罷,歎息道:“此案破獲時,那些被擄的女子有些已經被賣掉,找不回來了。
有的不堪其辱已經自儘,隻挖出一具腐爛的屍骨,隻有不足兩成的女子僥幸獲救。
唉,這些女子家裡,都是地方上有財有勢有地位的人家,尚且是這般結果,那尋常人家呢?
許多人家見過彆人家丟失了人口,報了案也找不回人,反而被勒索去許多錢財,鬨一個人財兩失,以至於他們家裡失蹤了人口時,根本就不報官了……”
楊沅眉頭一皺,道:“劉兄的意思是,小弟不該從這個方向查證那女屍的身份?”
劉以觀坦率地道:“不錯!這個思路原本是沒有問題的。
但,前提是,官府能夠確實掌握所有失蹤人口的確實信息。
然而,我臨安府在那兩年中,一共隻有十六個符合條件的失蹤女子。
可事實上,在這兩年期間內,失蹤的年齡符合的女子應該十倍於報官的,你怎麼查證?”
楊沅的臉色凝重下來,他還是忽略了時代的限製。
這個年代,官府的掌控力度,信息的透明程度、消息的全麵搜集等各個方麵,和後世有著天壤之彆。
楊沅的思路,若是放在後世,就是最有效的查證手段,但是在這個時代卻根本行不通。
何逍那廝當時正在負隅頑抗,他怎麼可能會為楊沅提供有效的破案思路。
一旁,盧承澤也是如聽天書,大為震撼。
楊沅是作為一個後世之人,之前沒有想過這些問題。他則是作為一個大富子弟,同樣沒有見識過基層如此之黑暗。
這還是發生在首善之地的臨安府,天下其他地方又該是何等模樣。
劉以觀見二人神情有異,忽然覺得自己所言似乎抹黑了地方官府,忙又挽尊道:
“我方才所說的,隻是那報了案卻全無結果的,還有那報了案,卻隻是虛驚一場的。
比如昆山高氏,前幾年就來報過失蹤案。
其女的夫家在臨安,那女子從昆山省親回來,到了臨安便不知所蹤了,夫家根本未見其人。
當時本官正任臨安府司法參軍,負責調查此案。
正奔走不休之際,婦人家裡卻又來撤銷了案子。
原來那女子回城時,偶遇閨中好友,想著反正不曾告知夫家自己的歸期,就去好友家中住了兩天……”
劉以觀搖頭苦笑道:“有時候,官府接到人口報失,不是不肯全力以赴。
實在是人手有限,尋人卻如大海撈針。倒不全是胥吏貪婪,沆瀣一氣。
總之,以我斷案多年的經驗來看,伱們還是得從張宓本人下手,逼他招供,才能破局。”
楊沅歎息道:“劉兄說的是。隻是此案一旦確認,張宓便是死罪,他豈肯招拱。”
劉以觀微微一笑,臉上的法令紋又深刻了幾分:“若叫他生不如死,他還會不招麼?”
叫他生不如死,那就是用刑了。
三木之下,何不可招?
你想要什麼口供,他就能招出什麼口供。
這世間,能夠抗得住酷刑痛苦的能有幾人?
而且這個時代審訊犯人,並不禁止用刑。
不過,楊沅對此自有他的顧慮。
如果張宓受刑不過,招了,案子移交給大理寺宣判時,他再突然翻供怎麼辦?
楊沅和張宓有過恩怨,這會讓他陷入被動。
彆看他現在正風光無限,等著抓他小辮子的人多了去了,隻是還沒等到出手的機會罷了。
不過這種顧慮自然沒必要說給劉以觀聽,楊沅謝過劉以觀,和於承澤一起把他送出了簽押房。
目送劉以觀離去,盧承澤沉聲道:“僉憲,我想再次提審張府的人。”
“哦?你可是有了什麼發現?”
於承澤道:“方才,劉通判說到一樁先報失了人口,又撤銷了報失的案子,提及該女子是昆山高家的人。”
於承澤思索地道:“下官記得,昨日去張府調查,有兩個人不在府上。
其一是張宓的長子,現為成都府眉山縣令,另一個是張宓的長媳,昆山人氏,現居於娘家。”
於承澤道:“下官昨日去張府調查時,一門心思要知道張宓在外麵有沒有私蓄外室,卻不曾想過,他這個女人,有沒有可能就是張家的人!
如今想來,昨日盤問張府中人時,有些人神情是頗有怪異的,似乎是有些惶恐。
但是當下官詢問張宓有無外室之後,他們反而鬆了口氣,神色平靜下來,豈不可疑。”
楊沅目光閃動了幾下,忽然想到了孔彥舟。
孔彥舟那禽獸不如的東西,連自己親生女兒的主意都敢打,這個張宓,會不會真的和他的兒媳……
他的長子在眉山作官,而宋朝自仁宗以後,地方官赴任就可以攜帶家眷了。
那麼張宓這長子為何沒有攜妻子同往眉山赴任?
是為了讓妻子替他在父母身前儘孝?
就算他有這個心思,或者想表現自己是個孝子,可張宓還有兩個兒子和兩個女兒,膝下並非無人照顧。
做為長輩,也大可不必接受兒子的好意,誰會希望自己的兒媳和兒子長期兩地分居呢。
彆的且不說,起碼影響他們張家開枝散葉吧?
當然,前提是,張宓家的這個長兒媳,就是劉以觀方才信口說出的例子中,曾經報失過人口的昆山那戶人家。
而這,是非常容易查到的。
等等,劉以觀剛才真的隻是信口舉個例子嗎?還是他在有意暗示什麼?
楊沅眯了眯眼睛,沉聲道:“好,你派人去,把張家上下人等,除了那位老夫人,儘皆喚至我都察院,再審問一遍。”
盧承澤振奮道:“我這就派人。”
楊沅又叮囑道:“宣旨院中的老人,尤其是勘印房的人,全部喚到都察院來,詢問與張宓相關事宜。”
盧承澤對此有些不以為然,他覺得突破口應該著落在張家人身上。
不過,楊沅既然這麼吩咐了,他也不必就這麼點事再提出異議,盧承澤便一口答應下來。
楊沅道:“本官再調四名禦史,由你負責,協助你審問這些人,你要拿到詳儘口供。”
盧承澤答應下來,楊沅便叫人喚來四位監察禦史,吩咐一番,讓他們跟著盧探花匆匆離去。
假交子,已經出現了嗎?
盧承澤離去之後,楊沅緩緩坐下,思索著讓劉以觀為之頭疼的假交子案。
造假程度足以亂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