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旁圍觀者中,東廳的人一個個趾高氣昂,威風不可一世。
北廳的人則是滿麵羞慚,紛紛低下頭去。
劉以觀在階上站定身子,沉聲道:“把何七七和梁儉帶走,準備拿人!”
東廳的人如雷般轟喏一聲,便簇擁著劉以觀揚長而去。
喬貞見劉以觀走了,便對汪紫瑞賠笑道:“汪通判,本府……”
汪紫瑞忽然雙手合什,向著喬貞拜了三拜。
喬貞愕然道:“汪通判,你這是做什麼?”
汪紫瑞肅然道:“下官一向敬畏神明,見像必作禮拜,萬一真有靈性呢。”
“啊這……”
汪紫瑞道:“下官身體不適,向府尹告假幾日,歇養一下身體,還請府尹允準。”
“這個……”
“多謝府尹,下官告退。”
汪紫瑞一拂衣袖,轉身便走。
門外留下的都是北廳的人,一見汪紫瑞臉皮子發紫,跟練了“紫霞神功”似的大步而出,眾官吏公員不屑地往廳中一瞥,也自紛紛散去。
簽押房裡,喬貞呆立半晌,往空蕩蕩的門口看了一眼,忍不住輕聲一笑。
他搖了搖頭,撫須道:“這個汪通判,倒是一個耿直可愛的人呀。”
……
樊江和王燁然回到了冷冷清清的主事簽押房。
因為北廳在東廳麵前被壓了一頭,人人臉上無光。
一眾吏員執役便三五成群,聚在一起罵人泄憤,嘲諷泥胎木塑的喬老爺。
這種牢騷,當然不適合在簽押房裡說,因此房中除了他二人,一時彆無他人。
王燁然輕嗤一聲,道:“府尹軟弱,無人不知,不過,軟弱到這個份兒上,倒是少見。”
樊舉人輕笑道:“這樣不是更好?如此一來,劉以觀便越陷越深了。
一旦失敗,他就會遭遇眾叛親離的反噬,唯有成功才能證明他的正確。
他如今已是有進無退,隻能一條道走到黑。如此這般,他才會乖乖鑽進侯爺彀中。”
王燁然冷笑道:“我等著看他劉以觀改悔不當初的一天!”
……
禦街,蒲橋瓦子,燕子塢。
燕子塢是一家經營補品的店鋪,這裡麵主打補品就是“燕窩。”
作為一家高檔補品店,“燕子塢”的生意還是不錯的。
這兩天有個名叫趙寧兒的富家千金,帶著青棠、阿蠻、阿它三個小夥伴來,一氣兒就購買了十二盒包裝精美、價格昂貴的燕窩,說是要送人及自用。
“燕子塢”後堂裡,東家嶽藏風、夫人百裡冰、掌櫃的鄒毅,三人據桌而坐。
員外嶽藏風年約四旬,容顏清朗。
掌櫃的鄒毅三旬上下,也是容顏方正。
這員外娘子百裡冰卻是個明豔照人的年輕女郎,看起來頂多二十三四歲年紀,十分的嫵媚。
百裡冰吃吃笑道:“咱們還不曾使手段呢,那楊沅就先倒黴了,可好,省得咱們動手了。”
嶽藏風歎了口氣,道:“夫人,上官交給我們的任務,是讓楊沅對大宋心灰意冷,逼他主動返回新金。
現在楊沅眼看就要把命都丟了,有什麼好高興的?”
百裡冰俏巧地白了他一眼,道:“這兒又沒外人,彆管本姑娘叫夫人。你都能當我爹了……”
嶽藏風聽了頓時老臉一紅。
咳!雖然是假扮的夫妻,不過……
就百裡冰那俏模樣兒,讓他心猿意馬的,還真想假戲真做起。
可惜一隻是稍作試探,就被撅了個沒臉,看來希望不大啊。
鄒毅蹙眉道:“本來,楊沅可以不死的,大不了發配儋州嘛。
咱們要把人帶回新金,也容易的多。
偏是這楊沅作死,他自己就是文官,卻硬是改了大宋的製度。
現在一切違法事,儘依《皇宋刑統》,那他還真是死罪了,這不是作繭自縛麼?”
百裡冰俏盈盈地瞟他一眼,道:“鄒大哥,你覺得,楊沅真的製販假會子了麼?”
鄒毅道:“那當然不可能,他製販假會子做什麼?
如果說圖錢,他對我新金貿易,哪怕大頭歸了大宋官家的內庫,他也可以日進鬥金,何況他還有自己的南洋船隊。
如果說是幫助金國擾亂大宋,那更加不可能。他圖什麼?
大宋官家和監國晉王對他信賴有加,我新金太子和諸位公主郡主,還有上官大人對他奉若上賓。
他若圖權,哪裡不能春風得意,何必冒險替金國做事呢?”
百裡冰道:“就衝著他幫助陛下裂土建國,自立為帝,就不可能是金人的奸細。”
嶽藏風道:“所以,宋人很顯然是冤枉了他。”
百裡冰媚笑道:“這不正是宋人最擅長的麼?外鬥外行,內鬥內行,一貫如此。”
鄒毅道:“所以,楊沅如今應該對大宋已經非常失望了吧?
我們現在要是能把他救出來,他應該會死心踏地歸順我金了吧?”
百裡冰道:“現在害他的,是他的政敵,他對大宋朝廷,仍然抱有幻想。
要等大宋朝廷定了他的罪,他才會真正心死,現在隻怕不是時候。”
嶽藏風道:“夫……冰姑娘,現在我們都沒有好辦法把他從宋人的大牢裡撈出來,如果坐實了他的罪名,那時我們豈不是更沒有機會下手了?”
百裡冰道:“那我們也要等,他對大宋的心若是不死,我們縱然把他帶回新金又能怎樣?
再說,想救人也不是一定就沒有辦法,哪怕大宋朝廷判他個棄市的斬刑、隻要我們能成功劫了法場,我也有辦法把人送出去。”
嶽藏風眸光一動,忙道:“冰姑娘在大宋這邊還有接應的人手?”
百裡冰臉色一冷,道:“嶽先生,做好自己的事。不該你問的,不要問。”
嶽藏風壓了壓心頭的火氣,扭過了臉兒去。
他們這一行人,是以百裡冰為首的,一切舉動,皆由百裡冰作主。
百裡冰雖然不說,但是顯然,她在大宋並不隻有他們這個“燕子塢”,這讓嶽藏風心中有些不太舒服。
百裡冰沉吟了片刻,道:“楊沅力主抗金,得罪了綏靖派。
他又力主裁汰冗員,得罪了許多有族人子弟需要照顧的達官貴人。
他力主恢複宋太祖製度,免去對士大夫的優容,得罪的官宦士人更多。
隻是他所有的作為,都是對大宋的皇帝有利的。
因此他一日不失勢,那些人雖心懷不滿,卻也不敢有所表露。
可是如果能坐實楊沅之罪,這些人就會跳出來像一群瘋狗似的撕咬他。
相信,這也是湯思退等人敢對他下手的底氣所在。既然如此……”
百裡冰瞟了二人一眼,嫣然道:“你們說,咱們幫他們一把怎麼樣?”
嶽藏風和鄒毅麵麵相覷,鄒毅問道:“怎麼幫?”
百裡冰笑靨如花地道:“自然是幫他們落實楊沅裡通外國之罪了。
不過,不是通金,而是通我新金。”
嶽藏風沉吟道:“我新金現在依賴宋國處甚多,這樣做會不會惡了我們兩國的關係?”
百裡冰輕輕搖頭,莞爾道:“友邦之間也不過是利益關係,你真以為是結義兄弟麼?
宋人助我新金,也隻是想利用我們來對付金國。
隻要金國還是宋國的心腹大患,宋國對我新金的扶持就不會停止。
友好鄰邦,難道就不能安排秘諜防範彼此了?
宋金叔侄之輩時,不曾互派過間諜?
金夏一向友好,難道彼此沒有刺探?
何曾影響了兩國的交情。”
百裡冰冷笑道:“你以為宋人就沒有在我新金安插秘諜麼?
嗬,他們甚至扶持烏答有珠珠,在建立一個什麼新薩滿教。
要不是上官大人暗中觀察,覺得此教建立,至少在目前階段對我新金有益無害,早就出手對付他們了。”
百裡冰笑道:“你們就放心吧,宋人發現楊沅已被我新金收買之後,隻會判他的死罪,卻不會因此對我新金發難。”
鄒毅道:“那麼,你打算如何著手呢?”
百裡冰蛾眉一挑,嬌笑道:“這個還不簡單?
他湯相公需要一個理由,我們送他一個理由就是了。”
百裡冰笑的非常明媚。
一想到楊沅要倒黴,她就開心。
這個楊沅,竟然欺騙她上官弟弟,害他那般傷心。
上官弟弟既然想抓楊沅回去,她會幫上官弟弟達成心願的。
誰叫上官弟弟那麼可憐呢,有個那麼極品的姐姐,把上官弟弟當兒子一般掌控。
上官弟弟長到這麼大,都沒有過什麼朋友,難得有楊沅這麼個人,是可以讓他交心的。
偏偏這混蛋還欺騙上官。
百裡冰記得,她和上官駱第一次見麵的時候,那時她九歲,上官弟弟隻有四歲,生得粉妝玉琢的,好不可愛。
可惜,他那個姐姐太凶了。百裡冰隻是想帶他一起去池塘邊玩,就被上官明月板著臉把他教訓了一頓,然後扯著眼淚汪汪的他離開了。
現在上官明月那個偏執有病的女人不在了,以後的上官弟弟就由我來保護他、照顧他吧。
我才不要像他姐姐一樣,一切都讓他按我的心意來。
他喜歡什麼,我就幫他拿到什麼。
但是,這個楊沅太欺負上官弟弟了,總要讓他吃點苦頭,再救他回去。
他現在被關在監牢裡,日子一定不好過吧?
嗬嗬,不好過就對了!
誰叫你欺負至情至性、乖巧可愛的上官弟弟的?
百裡冰想著,心花怒放。
……
楊沅此時正在臨安大獄裡散步,陪在他旁邊的則是肥玉葉。
兩個人都穿著囚服,不過身邊並沒有人跟隨。
這大牢裡的通道設計的都很狹窄,每道門戶後麵都有照壁,使得人經過一道門戶時,看不到另一個院落的情況。
獄牆都很高,而且厚達五尺,牆的內部是流沙設計,可以有效防止犯人挖洞逃跑。
通道之上還架著密織的大網,網上掛著一顆顆鈴鐺,一旦有人觸及,就會發出響聲。
不過,召集犯人們訓話的那個場院倒還寬敞。
楊沅和肥玉葉,就在這個院落裡散步,聊天。
西牆根下,有一座小小的獄神廟。
中間是獄神,麵色慈祥,左右兩個小鬼,凶神惡煞。
獄神廟的左下方牆根處有一個封閉的小洞,俗稱“老虎屁股”。
一時犯人死了,是不能從大門抬出去的,那時就要打開這個小洞,從這裡把屍體拖出去。
獄神廟的右側則是一口井,井口封著一塊大青石,取水口隻有碗大的一個孔,腦袋都伸不進去,以防囚犯投井自儘。
肥玉葉伴著楊沅,停在了獄神廟前。
肥玉葉穿著尋常衣服時,娉娉婷婷的,顯得修長挺拔。
可是穿上這肥腿肥腰的囚衣,也就隻有胸部顯得壯觀了,整個人一下子嬌小了起來。
她在牢裡倒是沒吃什麼苦頭,一日三餐很是精美,起居作息也有規律,還不用操心那麼多的事情,氣色看著倒是比平時更好了。
肥玉葉道:“侯爺,他們既然想置你於死地,可是這麼久都不提審你,是不是有些蹊蹺?”
楊沅笑道:“不奇怪,畢竟他們一開始查這假會子時,沒想過會和我扯上關係。
現在突然找到了關聯,他們需要好好想一想,要不要把我拴進去,如何把我拴進去。
如果太早提審我,他們擔心我把‘走私財貨’的事情說清楚了,卻和製販假會子案無關。
那樣,他們就失去了一個重要的機會。”
肥玉葉柳眉輕輕一挑,疑惑地道:“‘走私財貨’這罪名還不夠麼?非要辦你一個‘裡通外國’不成?”
楊沅微笑道:“換一個人,這罪名就夠了。可是放在我身上,他們擔心不夠。
我畢竟是為大宋立過大功的,而內子又是官家的義妹,他們擔心官家會對我實行特赦。”
皇帝是有法外施恩之權的,也就是赦免權。
赦免權主要分為四種,大赦、特赦、曲赦、赦徒。
大赦天下就是我們大家耳熟能詳的那種赦免。
特赦就是針對特定之人所犯的特定之罪實行的赦免,正適合楊沅。
曲赦和特赦區彆不大,不過特赦基本用於特定之人,曲赦用於特定地區。
至於赦徒,則是專指赦免犯人的徒刑,對犯人已經判了某種徒刑進行減等或赦免。
楊沅如果隻是經濟犯罪,難說官家會不會特赦了他。
可要是叛國,嗬嗬……
肥玉葉瞟了楊沅一眼,似笑非笑地道:“想不到侯爺你這般招人恨。”
楊沅道:“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阻人前途者,尤甚。
我雖不曾與人結怨,可我的仇人,卻是不知凡幾呀。”
肥玉葉聽著,總有一種他在炫耀的感覺。
仇人多,有什麼好炫耀的?
想想那些處心積慮要搞死楊沅的人,所圖不過是自己群體的利益,肥玉葉不禁感慨道:
“這些士大夫,整日裡聖人經典,道德文章,沒想到心中竟是這般齷齪。”
楊沅笑道:“為了達到一個更大的目的,利用一個契機大作文章,也沒甚麼。我不也在利用此事作題外文章麼?
否則,一個大宗‘財貨不明’的事情,我三言兩語也就解釋清楚了,怎會在這裡修身養性?”
肥玉葉深深地看了楊沅一眼,道:“和你作對,還真是可怕。”
說完她又嫣然一笑,道:“幸好,你我不是對手。”
自以為是楊沅對手的劉以觀,此刻已經調集了一班精兵強將,往假會子處那班人的藏身之所,匆匆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