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第30章(2 / 2)

枕劍匣 言言夫卡 7111 字 4個月前

路遠。

走完半截山路,還有半截。

路過山腰,還要蜿蜒向下,直至山腳。

這段路放在平時,凝辛夷甚至可以直接從山腰峭壁一躍而下,直至走出白沙堤去,想來也用不到一炷香時間。

自她通靈見祟以來,她已經很久不知道真正觸碰不到清之氣的凡體之人日常的艱辛了。

謝晏兮的體重當然不止他依在她身上的這麼多,他已經足夠勉力,凝辛夷的額頭卻依然有了一層薄汗,日頭愈高,深秋的午後依然炎炎,她神思難免有了一抹恍惚,下意識順著方才的思緒,想要去回憶什麼。

直到一股鑽心般的痛驟而將她驚醒,那些她八歲之前的回憶就像是某種不能被任何窺伺踏足的絕對禁區,哪怕是她這樣淺嘗輒止地回憶一瞬。

“你怎麼了?”謝晏兮敏銳地感覺到了身邊人的不對,反手將她撈住:“你還好嗎?”

方才還眉目靈動的少女轉眼間已經幾乎被冷汗淹沒,她遲緩地掙脫謝晏兮的手,慢慢蜷下身,似是想將自己保護起來,卻又在思緒混沌的邊緣想起了自己身邊的人。

“一下……我等一下就好……”她埋首在兩膝之間,一手按著欲裂的頭,一手摸索著扯住他的衣擺:“老毛病而已,不必擔心,我……”

她沒能說完。

那股劇痛似乎要將她整個人都撕裂開來,一層一層的心悸漫卷而上,讓她難以呼吸,平素裡還可以運清之氣來紓解,然而此時,她隻能任憑疼痛將自己裹挾。

那隻攥住謝晏兮衣擺的手慢慢失力,軟軟墜地。

失去意識的前一瞬,凝辛夷的手指尖燃起了一抹靈火,那火倏而將她周身裹了起來,形成了一層極薄的守護靈陣。

謝晏兮看到了那抹靈火。

他不至於覺得凝辛夷的這一抹靈火是她在這種情況下,還不忘要防備他。

這更像是她常年生活於無人可信、無人能信的環境之中,讓她即便表麵看起來一切無虞,卻直到山窮水儘,還要為自己存留最後的一點自保之力。

謝晏兮收劍,再將那柄無色之劍也一並挎在了腰間,然後才將已經失去了意識的凝辛夷扶坐在了一塊凸起的岩石上,他俯身弓腰,將她背了起來。

如若不是此前他借過她清之氣,此刻她周身的氣息都還隱約有著他的氣息,這一道看似普通的守護靈陣,他也絕不敢觸碰。

謝晏兮每一步都走得很穩,像是怕驚擾背後少女。他側頭就能看到她些許顫抖的睫毛,似是墜入了什麼不安的夢境。

她的長發乖順地垂落下來,流淌在他的臂彎。她的體重比他想象中還要更輕一點,但饒是如此,這樣的角度和動作,還是讓他方才被包紮好、不再滲血的傷口裂開。

他一路走,衣袖衣擺的色彩也一路逐漸變深,但在他終於踏出白沙堤被彭侯烙下了爪印的石門後,所有他流落在白沙堤的血跡,卻都隨著他的一回眼,燃燒了起來。

靈火如跳躍的幽藍小魚,沒過那些血跡,然後消失不見,不留一絲痕跡。

凝辛夷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也不知道是不是碰見了謝玄衣的緣故,她夢見了清觀與東序書院。

那時凝玉嬈天資卓越,被辟雍書院的元君靈泉子一眼看中,收為親傳徒弟。

她那時還年幼,又剛剛失去了所有記憶,凝茂宏後院並不如其他世家那般多陰私,然而當家主母息夫人對她肉眼可見的不喜,她又哪有什麼好日子能過,素來都是阿姐凝玉嬈私下偷偷忤逆自己的母親,對她多有照拂看顧。

長姐如母,便是凝玉嬈其實也隻長她兩歲,她也自然忍不住對這偌大冷清府邸中唯一對她真心相待之人極為依賴。

因而聽到凝玉嬈要離開凝府去往書院時,她頓時惴惴不安起來。

那時她尚未如後來那般,學會將真正的自己潛藏起來,於是她也哭鬨著要去書院。

這本不是什麼大事。

不過一個小小的女童。以息夫人在後院的本事,足以將這件事神不知鬼不覺地壓下去,惹不起半點風浪。

奈何這事兒,不知被誰捅到了凝茂宏那裡,凝家老爺既然親自過問了一句,這事兒,便不能再草草了事,糊弄揭過。

息夫人第一次將凝辛夷喚至她的暖閣,她坐在高位,看似和顏悅色地看著跪在下方的凝辛夷,告訴她,她是凡體之人,即便去了書院,也隻能學經科。且不論女子學經科有無用處,書院的書甚至還沒有龍溪凝氏的藏書多,她可以請神都最好的女夫子來為她授課。

凝辛夷去書院哪裡是想學什麼,但她什麼都不能說,否則就會暴露凝玉嬈悄悄照拂她的事情。

她不依息夫人,乾脆撩袍在凝茂宏的書房門口跪了足足日,才終於坐上了去東序書院的馬車。

她知道,是阿姐替她求的情,這才讓凝茂宏鬆了口。

啟程那一日,紫葵偷偷告訴她,息夫人在自己的院子裡砸碎了好幾隻瓷瓶,還諷刺她,一個凡體之人也妄想與凝家的嫡小姐爭輝,真是不自量力,惹人發笑。

她笑得眉眼彎彎,根本不以為意,隻覺得息夫人愚昧狹隘。她何曾有過與凝玉嬈爭輝之心,阿姐在她心中,本就是整個神都最溫柔最可愛的人,生來就應該擁有世間最好的一切,她怎麼可能會想要去搶她的東西。

壓根沒有明白,這分明是紫葵在息夫人的授意下,這樣旁敲側擊地提醒她注意自己身份,讓她認清自己,不要癡心妄想。

而那時坐在馬車上的她滿心歡喜,也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去的書院,和阿姐要去的,壓根不是同一個。

隨著神都南遷,原本的五大書院如今已經凋零,隻剩下了跟隨神都重新落地的辟雍書院,和本就位於瀾庭江南岸的東序書院和成均書院所。

阿姐去的,是在神都之中赫赫有名,非世家子不得進,借玄天塔之勢,集中了整個大徽朝最頂尖捉妖師與座師們的辟雍書院。

她被送去的,是如今已經居於最末流,搖搖欲墜,無人問津的東序書院。

或者說,是她八歲那年墜入的冬日長湖的所在地,她最恐懼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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