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朱睜開眼睛,視線正對著水波紋的帳子頂。
事情不太對。
她知道自己的名字,往昔經曆過的大事小情、曾經接受過的各種教育,林林總總都好好待在腦袋裡,唯獨事件各環節要素中出現的張張人臉如同沒有五官的紙偶。
看不清楚,想不起來了。腦子裡空空的,像是蒙了層毛玻璃。
身上包裹著柔軟的紡織物,用手指撚撚,花紋直接織在布匹上,當得一句工藝精巧。
推開又輕又暖的被子,她觀察著舉到麵前的手——白皙,柔軟,細嫩,溫度偏低。
乾乾淨淨的,繭子全都不見了,指腹柔軟得就像水生生物。
門外有聲音。
女童撐著胳膊起身,並攏雙腿坐在床沿,即便沒有束縛物姿態也極其端正優雅。她沒有出聲呼喚,低著頭飛速掃過四周。
身下是華美的雕花架子床,身邊圍著月白綾羅床帳,布料被一對金鉤掀起,大約是為了方便觀察躺在床上的人。對麵有張細窄長桌,正中間供著副鑲嵌螺鈿和貝母的小插屏,插屏東側擺了對玉石雕琢的小柿子擺件,嫩嫩的橘黃色油潤可愛。
這是戶生活無憂的人家,處處透出低調奢華的內涵。
嗯……為什麼能看得出來?
不知道,當視線掃過連靠背都帶著精細雕花的玫瑰椅時她腦海裡自動浮現出如此評價。
房間外有人在爭吵,而且還不少,隻要不是聾子和死人都能聽到那些音量逐漸增大且讓人越來越暴躁的車軲轆對話。
“……任何延續傳承的可能都不該放過啊尊上!”
這是一個年老的聲音,說話的人應該滿臉皺紋,眉心深深刻著川字,表情嚴肅,清臒端方。
“前塵夢回針乃吾族禁藥,既然旁人用不得,這個幼崽自然也用不得。”冷淡的聲線聽上去很年輕,這又會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尊上,前塵夢回針的機製您也清楚,並不會對族人產生身體上的負麵影響。這孩子的孵化期隔了如此之久,早已物是人非,便是前塵夢回也無妨……”
“無需多言,我意已決,你們不要再提此事。我說不可就是不可,你們少把主意打到幼崽身上。”
老人家苦口婆心的勸,年輕人對此最大的尊重是沒有把耳朵堵上。
跳下床沿,離朱光著腳悄悄踩在地上走動。
前廳中的爭論還在繼續,爭論雙方勝負未分,兩邊都認為自己委曲求全對方無理取鬨,沒空關心躺在床上的女童。
她走到光亮的等身照衣鏡前觀察自己。
八九歲的身高,黑發綠眼,眉唇皆淡,耳朵尖尖的,眉眼間有幾分妖異,不像個人類。臉上還有點嬰兒肥,眉宇間泛著冷冷的白色,看上去陰鬱暗沉人嫌狗厭,半分沒有孩童的活潑可愛。她抬起手用力揉捏臉頰,健康的血色充盈在頰間,氣色瞬間亮了起來。再淺淺調整一番眼神,這樣一來就算嘴角下壓也沒有先前那樣滿臉討人嫌。
爭論還在繼續,力圖模擬出“無辜”這個表情的五分鐘裡離朱計劃了不下八個方案讓爭執雙方一塊死於“一時上頭”,眼看第九版方案即將現世,她放下手,小狗甩水那樣甩動腦袋。
算了。
想那麼多實在是太累,不如找個涼快地方癱著。
撿起節操和底線拍拍灰默默溜回床邊,她甩開兩隻鞋懶懶散散抬腿倒在床上,不忘順手給自己蓋好被子,打個哈欠重新閉起眼睛。
該說不說,這高床軟枕的,果然還是躺著舒服呐!
爭論終於告一段落,內室門被人推開,頭生角冠的青年站在門口居高臨下掃了一眼,看向新生族人的眼神冷漠如冰:“醒了就起來,名字。”
“離朱。”
女童慢吞吞吐出兩個字,睜開眼睛打量來者,目光最終停在他耳側的流蘇上:“你誰?”
熒光發夾(龍角)單邊耳飾,帥哥還挺潮的嘛。
話音沒來得及落地,青年身後出現一張苦大仇深的臉,不但如她想象中那般全是褶子而且顏色發黑。大概是被氣的吧,離朱禮貌的儘量不盯著他還在頻頻抽動的嘴角看,然而老人家並不打算放過她。
“放肆!念你剛剛破卵而出全無記憶,這次就不必受罰了,今後記住,與龍尊說話時彆你你我我的沒大沒小!彆人不懂禮貌粗鄙荒唐,你身為持明一員,【不朽】的後裔,絕不可自輕自賤整日與那些短生之物為伍!”
活該你被人懟,離朱飛速更改藏在心底對老人家的評價。
這些話顯然不是衝著她來的,說話的老者明知她此時全無記憶還非要提些有記憶的人才能聽懂的梗,也就是說他在借機指桑罵槐。就像陌生青年的冷淡也不是衝著她一樣,他真正厭煩的分明是那老東西。而她離朱,隻不過一時倒黴罷了,被罵的“槐”既然沒意見,她當然也無所謂。
怎麼?被人隨便說幾句不是就破防了?
可笑。
“好的,我知道了。”
她閉上眼睛扭開臉,如果放在成年人身上這般舉動可以說無禮至極,但她眼下不是個才降生的寶寶嗎?
小孩子不懂事,不給人臉麵才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