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我晚上不回家,你彆自己下地做飯,到了飯點兒,我讓人送三份回來!”宋鐵生先朝著自己家裡喊了一嗓子,隨後看向韓紅兵和陳大喜:
“我以為三哥一個人來呢,沒跟他客氣,你倆都來了,那還能放跑了你倆,上回工農聯合還沒分出誰是老大哥呢,都聽我安排!”
“你安排個屁,有倆錢好好攢著,還是我請。”謝虎山對宋鐵生說道。
宋鐵生笑笑,用手在身周比劃了一個大圈:
“三哥,這叫鐵路,我沒錢是沒錢,但吃飯請客還請的起,咱們浭陽縣的鐵路工人俱樂部聽過嗎?”
謝虎山誠實的搖搖頭,浭陽縣各大工廠都有自己的工人俱樂部,問題無論是哪一家,人家都針對自己廠子裡的工人,不可能讓他們這種一腦袋高粱花子的農民進去長長見識,開開眼。
“得嘞,那咱就俱樂部,我安排。”宋鐵生推起自己父親留下來的二八大杠,招呼著謝虎山。
隨後他邊推車邊看向不斷朝胡同口張望的韓紅兵和陳大喜:
“嘿~老二,大喜,你倆瞧啥呢?咋的,到家門口都不進來,我要不是出來送三哥,都看不見你倆,啥意思,瞧不起我,不登我家門口?”
“拉倒吧,我倆看著自行車呢,怕丟。”韓紅兵在旁邊跟著他朝胡同口走,嘴裡解釋道。
宋鐵生瞧瞧十幾米外的胡同口,又看看這倆傻子,疑惑的問道:
“散白酒喝傻了吧,你倆不會推進胡同裡來?”
“你們這邊胡同窄的跟排水溝一樣,並排走倆人都嫌擠,我怕把自行車磕壞了。”陳大喜在旁邊說道。
宋鐵生拍拍自己的二八大杠,語氣不屑的說道:
“要不說農民兄弟還是日子不好過,啥都是好的,自行車那是工具,又不是寶貝疙瘩,磕磕碰碰常有的事兒。”
“而且瞧伱倆說那話,還怕丟?瞧不起我們鐵路工人,在我們這片,誰能下三濫偷你們鄉下老百姓的自行車,我們就那麼沒見過……臥槽!這是你們仨騎來的!?”
嫌棄的話沒說完,宋鐵生就瞪大了眼睛,胡同口,並排停著三輛他沒見過的自行車,前麵安著大燈和轉向燈,車梁上安著檔把子,那模樣說是小摩托都有人信。
“這是自行車?”
韓紅兵拿鑰匙打開鏈鎖,拍拍自己那輛,對宋鐵生故意陰陽怪氣的說道:
“要不說呢,還是得工人老大哥,天天騎二八大杠,我們這些農民兄弟日子不好過啊,也就騎騎日本高檔貨,心裡苦哇。”
宋鐵生把自己的二八大杠支起腳蹬子,湊上來仔細摸了摸,嘴裡嘖嘖稱讚:
“之前酒桌上三哥說給你們一人弄了一輛自行車,我還沒當回事,啥破自行車還值當從港島弄,現在一看,這肯定是全縣就隻有三哥弄回來的十六輛,比摩托騎出去都打眼。”
“最左邊那輛是我的,喜歡你留著騎著吧。”謝虎山走在最後,此時順手在旁邊推起宋鐵生的二八大杠,對宋鐵生說道。
“我……三哥,我騎不來……你騎吧,挺金貴的東西,這騎出去一圈,你得馱回來多少嫂子。”宋鐵生連忙擺手推辭。
謝虎山大方他見識過,可是這東西是人家心愛之物,自己不能沒分寸。
而且這東西看起來就不是普通人能碰的玩意兒,真要自己大大咧咧給騎壞了,去哪修宋鐵生都不知道。
“樣子貨,而且農村的路不行,大夥都舍不得騎,怕顛簸壞了,不如二八大杠耐操,咱倆換換,騎夠了給我再送回去,跟我在農村它也就是擺設,再說,我哥們老楊那還一輛,他用不上,我騎他的一樣。”謝虎山對宋鐵生笑著催促道:
“彆墨跡,趕緊的,不是俱樂部的乾活嗎,騎上去帶路。”
宋鐵生彆的不服,就服謝虎山的大方,真有電影裡那種軍閥司令的氣勢,要不然韓老二,陳大喜這些農村刺頭怎麼願意管他叫司令,他一句話就指哪打哪呢。
彆看宋鐵生長得五大三粗,實際上因為沒了父親,他內心有些敏感,凡有人的話讓他覺得不舒服,或者陰陽怪氣紮他的心,肯定上去動手開打。
可這位三哥謝虎山,對人的大方不是那種陰陽怪氣的假客氣,也不是因為他可憐才給他之類,絕對沒有那些情緒。
而是就好像多值錢的東西,在謝虎山眼裡都跟一碗酒一樣,他喝不喝都行,哥們弟兄誰要是也想喝,一點都不會猶豫,把東西讓給對方。
之前宋鐵生看《水滸傳》的小人書時,他一直弄不明白為啥梁山能讓宋江這種貨當大哥,也不明白為啥他被抓,梁山好漢們能拚了命去九江劫法場。
好漢們腦子有泡兒,非要救那麼個貪生怕死的廢物?
現在有點明白了,人家當大哥不是沒原因。
宋鐵生比謝虎山,韓紅兵大兩歲,他可以管韓紅兵喊老二,但卻一直喊謝虎山三哥,哪怕謝虎山歲數比他小,也心服口服喊三哥。
人太大方,對身邊兄弟是真好,之前素不相識給了一百,幫他點小忙,又給五百,現在來看望自己老媽帶了一堆東西不說,就因為自己看見了有些喜歡,進口自行車說送就送。
這種人不當大哥什麼人當大哥。
誰不服他,都不用他動手,身邊人都得幫他把對方收拾了。
“謝謝三哥,那我不客氣了啊!我上麵沒哥哥姐姐,家裡排老大,認識三哥之後才明白,有個哥感覺是他媽真好!”宋鐵生也不再客氣,哈哈一笑,翻身上了郊遊自行車,讓韓老二教他怎麼擺弄燈,擋位等等,等擺弄明白之後,蹬著自行車帶三人趕去鐵路工人俱樂部。
依托鋼鐵和煤礦,堯山地區的鐵路係統顯然發展的非常好,也是最快從震後恢複過來的單位。
新建成的鐵路工人俱樂部,算是浭陽縣最好的工人俱樂部,正門外是一大片廣場,俱樂部主樓四層樓,用宋鐵生對三個進城的農民介紹就是,裡麵什麼文化娛樂場所都有,舞廳,餐廳,乒乓球廳,電影廳,台球廳,棋牌廳,圖書室,文藝演出廳……
總之工人能想到的文化娛樂,俱樂部裡麵有,想不到的文化娛樂,裡麵也有。
縣委大院辦公樓跟這處俱樂部比起來,就跟臟亂差的城中村一樣。
他們到達俱樂部廣場時,下午四點多鐘。
廣場上都是三五成群的青年,年紀小的十五六歲,最大的也就與謝虎山宋鐵生四人年齡相近,二十郎當歲。
一般都是初中畢業之後沒能被父母進廠工作的,整天在這種地方無所事事的遊蕩。
或是在廣場上劃劃旱冰,和女孩子套近乎,或是偷家裡幾毛錢,甚至乾脆想辦法逃票混進俱樂部,白看一場電影。
宋鐵生對這地方非常熟悉,在沒頂他爸的工作進鐵路之前,經常在這種地方一混就是一天。
三輛郊遊自行車一出現在廣場,頓時就吸引了廣場上所有人的目光,沒辦法,這種造型前衛的自行車在1979年的浭陽縣小縣城,確實算是稀罕物。
一群半大小子更是追在自行車後麵瞧,這讓落後一步,騎著二八大杠的謝虎山被他們給擋住去路,隻能嘴裡喊著:
“讓一讓!讓一讓!開水!”
宋鐵生騎到自行車車棚,平時他來這種地方從不存車,但今天,他把三輛車放在看車老頭的眼皮子底下,心甘情願的數出六分錢交給對方,嘴裡叮囑道:
“把這三輛車給我看好,老夏!要是出來車丟了,我以後騎著你脖子上下班!”
看到謝虎山也要過來存車,宋鐵生一擺手:
“三哥,哪人多扔哪就行,千萬彆鎖,有小偷把它偷走,那算我走運,能讓他們幫我換輛新車。”
存完車,宋鐵生帶著三人進去用內部價買了四張票去看電影,電影廳即將要放映的電影是外國片,一部匈牙利電影,《牧鵝少年馬季》。
聽到這破片名,韓老二和陳大喜就表示不想看了,我身為光榮的中國農民,還他媽需要讓匈牙利的外國友人教我如何養大鵝?
尤其是陳大喜,表示不如去舞廳見識見識,他想看大姑娘小媳婦跳聯誼舞。
宋鐵生勸了陳大喜半天,說最快也得看完電影,吃完晚飯,人家女同誌都下班,俱樂部的舞廳才有人氣,沒有人下午曠工跑去跳舞。
而且又再三保證,這片子他看過,肯定好看,這才把三人領進了電影院。
韓老二和陳大喜出於對宋鐵生的信任,坐進了電影院,然後在燈光熄滅後,咬牙切齒的看了半小時枯燥的新聞聯播,差點勒死宋鐵生。
宋鐵生也很冤枉,他很好奇韓老二和陳大喜之前看電影,居然不用先看一段新聞加片兒?
這是城內所有電影院的慣例,正式放映電影之前,都會加一段與電影無關的片段,類似新聞聯播,正是名字叫做《新聞簡報》。
主要是國家領導接待外賓,或者召開什麼會議,以及哪個外國領導人來中國訪問,走訪中國大好河山之類的近期新聞片段。
謝虎山韓紅兵陳大喜他們三個是從小看露天電影長大的,露天電影不放這些新聞加片兒。
也不能說不放,也會播放,隻是幾率很小,因為農村的大夥可以選擇不看,基本等到放正片時,人們才會走出家門。
宋鐵生則是從小就看這種電影院電影,不看不行,總不能買的電影票打水漂,所以這些年下來,已經習慣看電影之前先來半小時新聞聯播。
他聽到韓老二說農村放電影沒有這種枯燥的新聞時,非常羨慕。
三個人忍受的咬牙切齒,謝虎山倒是看得津津有味,這新聞一共三件事:中越戰爭狀況簡述,蛇口特區會議討論,鐵道兵成立25周年。
尤其是蛇口特區會議討論,這種把與會者在會議上的發言直接播放出來的情況,在後世新聞上已經很少見。
反正謝虎山沒怎麼見到過,如今坐在電影院看一群人因為某個議題用各種方言腔討論,聽起來非常有意思。
大致是國家一月份成立了蛇口特區,這件事在會議上引起了雙方爭論。
一位老同誌的發言大概內容是既然國家搞出個蛇口特區,那就要一碗水端平,為什麼不能再搞個特區,繼續保持合作化,低物價,憑票憑證買東西,兩個特區比一比成績。
然後另外一位直接開懟,大致意思是你還想要怎麼比,之前和現在的中國不就一直是你說的樣子嗎,
謝虎山覺得這會議片段簡直是火藥味十足,雖然都是在斯斯文文和和氣氣的對話,但聽對話內容就明白。
這種會議討論,在2024年不可能直接呈現在民眾麵前,讓民眾去討論和判斷。
至於電影,反而不如新聞給謝虎山留的印象深刻,電影裡那位匈牙利的主角馬季,有點像羅賓漢和佐羅那種人們口口相傳的傳奇喜劇英雄。
看完電影,天色已經漸黑,謝虎山四人剛出來想要抽支煙,等會去吃飯,結果剛出正門,就看到自行車棚那圍了一群人。
謝虎山沒動地方,低頭點煙,宋鐵生,韓紅兵和陳大喜擔心自行車被人摸壞了,顧不上吸煙,急匆匆擠了過去。
沒兩分鐘,就聽那邊一頓臟話輸出,隨後就看到人群中擠出三個青年,捂著嘩嘩淌血的腦袋竄了出去,宋鐵生手裡拎著鏈鎖,跟沒事人一樣走回來對謝虎山說道:
“東台來打台球的幾個崽子,還敢來鐵路裝大爺,問多少錢能賣給他們,鐵路缺他們那倆錢?”
東台是浭陽縣城的城中村,有幾個社辦小工廠,算是生活水平相當不錯的城裡居民。
“你帶他倆在這玩吧,我先去鋼廠招待所開間房,琢磨琢磨怎麼跑業務,彆耽誤正事,吃好了,玩夠了去招待所找我。”謝虎山對這種因為時髦玩意而打架的事沒興趣,沒好處的架能不打就不打。
看起來今晚的架少打不了,所以他就準備用辦正事的理由去招待所休息。
宋鐵生聽到謝虎山辦正事,也就不再堅持,帶著韓紅兵和陳大喜去鐵路餐廳吃飯。
謝虎山則拿著宋鐵生幫他找的幾張舊火車票,自己給自己三人開的采購介紹信,在工業部浭陽國營鋼鐵廠招待所開了兩間房,一間單人間,一個雙人間。
自己睡一間,等韓紅兵和陳大喜喝完過來,睡在另外一間。
本地的招待所比起筍崗火車站招待所,硬件措施差了一截,但因為客流量不如筍崗,床單被褥看起來倒是比那邊顯得乾淨些。
剛靠在床上休息,外麵就有人敲門,一個明顯歲數不小的女聲隔著房門開口問道:
“同誌,吃晚飯嗎,饅頭米粥紅鹹菜醃雞蛋,花生米鐵蠶豆白酒……”
這是浭陽鋼鐵廠工人家屬偷摸乾的副業,自己做好或者從食堂用低價買出來之後,賣給住在招待所,又舍不得花錢花全國糧票去招待所食堂吃飯的客人。
招待所對這種事基本上不管,都是鋼鐵廠的工人家屬,低頭不見抬頭見,而且招待所食堂的生意就算被這些人搶走,也不影響國家給招待所員工發工資。
謝虎山打開房門,門口站著一個四五十歲的婦女,挎著個籃子,看到謝虎山開門,打量著他的模樣,嘴裡問道:
“吃點啥,同誌,還都熱著呢。”
“有冇豬血粥食呀,阿嬸?”謝虎山故意改了口音,朝這位大媽開口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