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讓謝虎山覺得麵對改革開放反應最為激烈的,反而是他跑來郊區海澱中關村參加的一場文教方麵的專題報告會。
這場報告會是中科院和國家科協舉辦的,作報告的是今年剛剛從美國訪問交流回來的一批中科院科研人員,主講人叫做岑春先,身份是中科院核物理學家。
看現場的介紹,好像還是國內研發第一個托卡馬克裝置的某研究所首席科學家,以及去年三中全會後第一批國家審定的正研究員,博士生導師,剛滿四十六歲,在中科院那群白發老先生中,已經算是非常年輕的存在。
這場報告會謝虎山是站著聽的,全場座無虛席,也是這麼多天他遇到的唯一一次滿員甚至是爆滿的情況,除了被邀請與會的科研單位相關學者,中關村附近的高校教授,學生也都湧過來蹭課,把本來隻是七十多人的會議室塞進了三百多人。
如果真是科學研究,謝虎山才沒興趣聽,彆說他這一世小學文化,就算是抬出上一世的大學學曆,他估計自己也聽不懂中科院科學家講核聚變,專業不對口。
可是今天的報告內容與那些國家秘密項目的高深研究無關,主講美國科技轉化與矽穀。
這地方他熟,畢竟上一世他自己創業之前還拿到過矽穀幾家公司的offer?letter。
隻是這場報告會非常不平靜,從這位岑春先教授剛開講,下麵就開始響起各種質疑聲,言語激烈到甚至可以把質疑替換成批判。
其實岑春先的報告謝虎山聽起來沒啥問題,他說完自己在美國矽穀的見聞之後,闡述自己參觀完之後的反思,他承認自己被美國矽穀的發展震撼到了,但他認為中國的海澱中關村可以與矽媲美,甚至可以效仿美國,打造一個屬於中國的矽穀。
但這涉及到一個問題,國家科協和中科院等科研機構,是否鼓勵中國的科研人員去創業,去把自己腦中的想法,知識按照自己的設想去變成產品。
這樣,能讓科研人員通過民眾對產品的需求來判斷自己的發明是否偉大,是否能改變世界,而不是科研單位的評估考核。
這句話才是讓台下一群科研工作者憤怒批判岑春先的真正原因,因為聽起來有些大逆不道,分明是煽動國家的科研人員走資本主義道路,去做買賣當商人。
謝虎山倒是能理解這位岑教授的想法,他確實沒有私心,單純是為了中國。
而且報告中也說得很清楚,他覺得如今國內缺乏民營科技土壤,現有科技人員基本都為國家科研單位工作,根本不能去實現自己想要的技術轉化,明明有不遜色矽穀那些人的天才大腦,可是在單位卻隻能做螺絲釘,沒有決策權。
這樣導致很多科研單位其實都有一批科技工作者在浪費國家的工資與自己的頭腦,比如他主導的托卡馬克裝置研發工作,項目組有很多專業根本與核聚變沒什麼關聯的同事,他們被上級單位調進來之後,確實也非常努力的補習核聚變相關知識,想要做出貢獻,但實際上效果甚微。
因為核聚變根本就不是這些同事當初真正想要從事的研究工作,可能有人想研究航天,有人喜歡計算機,但單位組織項目組時,不會考慮他們個人的感受,所以他才提出建議,幫這些真正的聰明人解開桎梏。
讓他們做自己想做的事,如同矽穀那些他見過的初創公司那樣,肆意生長。
岑春先覺得,如果對這種科技工作者給予支持,讓他們去創業,把自身掌握且擅長的技術按照他們自己的想法轉化為產品,就算沒辦法短期內在科學研究方麵推動國家取得迅速進步,但肯定能出現一大批能改善社會生活水平甚至對其他工業發展有所幫助的科技產品。
然後會場內就炸了。
台下臉色難看的教授或者科學家們有一部分打斷岑春先發言,怒斥岑春先去了美國考察之後,就被拉攏腐蝕,走上了資本主義道路,他們表示社會主義科研工作者根本不會想用知識為自己賺錢,隻想為國家發展做貢獻。
另一撥教授則馬上站起來支持岑春先,與對方開始辯論,認為岑春先隻是如實說出了自己的見聞和思路供大家參考,反而是對方這些人上來就扣帽子,根本不是科研工作者看待問題的態度。
很快爭吵就開始變質,從最初的問題轉變為互相攻擊,爆出彼此的糗聞。
有人說看過某教授於某天拍馬屁,給領導送過兩捆帶魚,有人說某科學家某天多領了單位發的一堆煤球,還有人說某大學校長躲在辦公室偷看過手抄本……
聽得謝虎山和一群特意逃課跑來,本以為能聽到一堂精彩物理課的高校大學生瞠目結舌。
“各位老同誌,各位教授,咱們安靜一下。”組織報告會的科協幾位領導汗都冒出來了,其中一個握著話筒有些哭笑不得的說道:
“報告會支持大家參與討論,但咱們最好還是圍繞主題,岑教授也隻是說出他的見聞和思考,國家也鼓勵大家多思考,多發言,兼聽則明嘛。”
等岑春先和幾名赴美教授都講完,下麵一群學生都開始舉手發問,這些學生都跟謝虎山一樣,是來蹭聽的,不過可能文教口對這種事不反對,哪怕互相爆黑料時,教授們也沒把學生們趕出去。
等其他學生問完,謝虎山記錄完會議記錄,也舉起了手。
他參加報告會,幾乎每場都會發問,沒什麼不好意思的,就是奔著學習的態度來聽課的。
“岑教授,我能問您一個問題嗎?”
岑春先以為謝虎山也是附近某個大學的學生,點點頭:“當然可以。”
“您一直說中關村可以變成第二個矽穀,我覺得不太可能,因為我覺得兩者有本質上的區彆。”謝虎山站起身,看向岑春先說道。
一聽這句話的開頭,本來還豎著耳朵的在場其他人就都沒了興致,這問題問的一點意義都沒有,誰都知道,彆說矽穀和中關村,兩個國家都有本質區彆。
岑春先反問道:“你是想說資本主義和社會主義?”
“不,我不想討論那麼宏觀的問題,我從報紙和圖書上了解過矽穀,也從頭到尾聽了您的報告會,聽完之後,我覺得兩者最大的區彆在於矽穀的成功,沒有依靠美利堅對它投入大量投資和政策傾斜,但是我們腳下這塊土地,您口中擁有科技轉化為產品土壤的中關村,它一直在接受國家給與的支持。”謝虎山翻動著自己的筆記,認真說道:
“中關村內無論是科學院,北大,清華還是其他科研單位,從建國開始,國家就一直供應養分,肥料,才把中關村培育出了讓您覺得適合讓科技工作者跳出原來單位去創業的土壤。”
“也就是說,美利堅從聯邦政府層麵來看,沒有對矽穀投入過太多支持,所以那裡的創業者需要自己去琢磨如何拉取投資,研發產品,盈利壯大。”
“可是在中關村,如果讓汲取了國家養分的科研工作者去為了所謂自己的夢想創業,成為商人,這對那些繼續願意為國家科研貢獻的科學家是不是不太公平,對國家也不太公平?”
“還有一個問題,您的報告中想象的未來很美好,但一個殘酷的現實是,這裡還缺乏高水平的創新成果。”
“你看到了矽穀改變世界,台式電腦,筆記本電腦,軟件,郵箱之類,這裡很多人也確實像您說的那樣想要改變,可是他們的前期研發經費從何而來?”
“我是一個有錢的人,為什麼不直接買美國電腦,美國科技,為什麼要把錢投資給你,等伱去慢慢研究?”
“所以,其實每個創業者接下來還需要依靠國家撥款支撐來度過枯燥且看不到成績的初期研發階段。”
“您覺得我這段話說的邏輯成立嗎?”謝虎山抬起頭,看向岑春先問道。
岑春先沉默思索了片刻,輕輕點頭:“成立,的確存在像你說的局麵。”
“好的,那麼我的問題來了,您覺得如果存在像我說的這種國家撥款扶持的初期研發階段之後,繼續發展下去,可能會出現什麼問題或者局麵?”謝虎山對岑春先問道。
岑春先這一次陷入了大概兩三分鐘的沉默,最後有些歉意的搖搖頭:“不好意思,同學,我不是預言家,沒辦法肯定的告訴你未來會發生什麼。”
“我覺得未來會湧現一批科研技術不行,但腦子很精明的人聽了您的話眼前一亮,順勢投入所謂創業,然後他們會把研究成果想辦法從國家手裡低價據為己有,再按照你想象的那樣,把自己包裝成脫離體製之後才獲得成功的科研工作者,向世界展示他們的偉大。”謝虎山開口說道。
這句話得到了一大批現場剛才質疑岑春先的教授們響應,他們紛紛點頭認可謝虎山的話。
“同學,你說的非常好,我能問一下,你是哪一所大學什麼專業的學生嗎?”岑春先臉上浮現一抹苦笑。
這個同學肯定不是自己想出來這番話,肯定是他的導師教他說出來的,這番話聽起來沒有攻擊性,但比起之前那些同僚的攻擊更凶猛,其他人攻擊自己,隻能是什麼資本主義腐蝕之類的套話,這個同學說出來的話卻很現實。
自己身邊坐著中科院和科協領導呢,領導們不擔心彆的,就擔心人才和研究成果流失,這位同學等於是主動告訴在場那些等著找茬的眾人,想要質疑自己該朝哪個點上集火。
估計自己推動的民營科技發展又沒戲了。
可再沒戲他也總得死個明白才行,至少搞清楚這個青年到底是哪個對頭的學生,能這麼缺德的用自己沒留意的問題堵死自己的路。
“我沒參加過高考,身份是浭陽縣中坪生產大隊治保主任,謝虎山”謝虎山合攏筆記本,對岑春先說道。
生產大隊治保主任?
全場不論男女老少鴉雀無聲,看看會場懸掛的橫幅,又看看謝虎山,確認自己沒有走錯會場,這是中科院舉行的報告會。
一個台上陪坐的科協領導聽到謝虎山自報家門,忍不住撲哧一下樂出了聲,對同伴小聲問道:
“這個……能有基層生產大隊的農民來與會,到底是該歸功於農民的科研水平已經足夠高,還是該誇咱們中科院和科協的科學知識普及做的不錯呢?
“歸咎於咱們單位警衛室缺人。”旁邊的同事也笑了起來,隨後開口:
“哪位同學受累去保衛處把咱們焦師傅請過來,讓他把這位從基層來,走錯會場的謝主任帶出去喝口水,彆再跟咱們開玩笑了。”
岑春先則呆呆看向謝虎山,他沒想過對方不是大學生,剛才這個謝主任問的問題,完全不像是農民能說出來的話,等聽到身邊領導要喊警衛把人帶走,他才開口跟對方求情,隨後對謝虎山說道:
“同學,你可以坐下繼續聽完,會後我們再私下討論剛才你提出的問題。”
謝虎山一屁股坐下,長出一口氣。
他這些天連軸轉,開了很多場普通人聽著就犯困的報告會,不白開,就靠這身份和發言,釣上了不少大魚,算上岑春先,第九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