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禾旭算了算時間，心想，來得及。
聽那些師弟們所言，這次流汐秘境是大師兄帶隊，那自己八成是要留下的。
半個月後，大師兄回不來，但是路紹遠可被放出來了。
到時候，再對付路紹遠也不遲。
雖說同門相殘是不對的。
但師兄弟切磋一二，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吧？
那麼在切磋中，因為煉氣期修士對靈力掌握不好，從而不小心傷到對方，肯定也是可以被理解的吧？
當然，他一定會為這“無心之失”而“真誠”道歉的。
但是，大師兄會不會——
嚴禾旭垂眸，他深吸一口氣，似乎是下了什麼艱難決定，轉眼間回到住所，然後在一步一步丈量，最後找到一棵樹，開始挖土。
“竟然，還都在。”
嚴禾旭伸手從樹底下掏出一個話本，目光複雜。
所以當初他沒有直接燒了這些玩意而是埋起來留到現在，就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知道也許有一天會用上嗎？
——絕不是他好奇想看，絕不是。
隨手翻開沾著塵土的薄書，嚴禾旭一低頭，正看到這麼一段——“原來，那些溫柔、體貼、關懷和愛意，不過是麻痹我的手段，他想要的，是我的命，是我整個陸家上上下下三千八百九十餘口的命！”
嚴禾旭目光複雜。
凡人寫的話本，總是這樣的恐怖如斯。
……大部分魔修手裡都未必有三千八百多條人命。
是的，這些其實是嚴禾旭在多年前於峰內弟子手裡繳獲的凡人話本。
大概是在宗門掀起種植銀雪蜜霜花熱潮的那段時間，年輕人對愛情的渴望攀升至高峰，於是凡人寫的各種愛情話本在宗內瘋狂流傳，據說每個本子都是那樣的可歌可泣催人淚下啊。
本來隻是私底下流傳，但偏偏有那腦袋被驢踢了的跑去長老麵前大放厥詞——魔王也不一定是壞的！他隻是被這個無情的世界逼著去做了違心的事！我要去拯救他！我要將他帶回正道！
據說當時方圓數千公裡鴉雀無聲，唯有那名長老沸騰的劍氣。
對此，大部分修士有話要說——大哥！咱們這隻有魔尊沒有魔王！魔王那是凡人編出來的喂！而且咱們這裡沒有魔族！沒有人生來是魔修，是惡事做儘後才墮成的魔修啊！
雖然這樣的神人隻有一個，但忍無可忍的長老們還是公布了最新條令——修為達到築基期前禁止翻看凡人話本！
於是，嚴肅古板的靈墟峰二師兄，開啟了滿峰搜刮話本的人生。
最後全給埋到了這。
沒想到，還有一天會讓這些東西重見天日。
嚴禾旭心情複雜地抱著話本去了房間。
所以，等喬青羽從師尊洞府回來，看到的就是這一幕。
——銀羽鳥和小黑團抱在一起睡在石桌上，口水都要流出來了，嚴禾旭手裡拿著一本書，旁邊還放了一摞又一摞，眉頭緊皺，雙目無神，還在堅持翻閱。
我記得，?”喬青羽緩緩開口，“宗門有規定，禁止煉氣期弟子翻閱凡人話本。”
“都是些老黃曆了，”嚴禾旭擺擺手，“隻要不發表那些逆天言論耽誤修煉，長老們才懶得管我們看什麼呢。”
喬青羽揚了揚眉。
嚴禾旭嘿嘿一笑，抱著書走到喬青羽麵前，“師兄師兄，你看你看，這話本還挺有意思的。”
“這倆人是道侶，但是這姓許的根本不喜歡他，隻為了他的權勢，最後登上了帝位，就一腳把他踩下去了，還殺了他全家！”
嚴禾旭唏噓不已，“現在修個道侶還可能搭上全家的命啊。”
喬青羽：“？”
這什麼亂七八糟的？
“還有這本，”嚴禾旭自那些話本中扒拉了一下，“這倆人都洞房了，偏偏心裡還有彆人，最後那個人回來了，三個人剪不
斷理還亂，最後齊齊沒了命不說，還害得王朝覆滅！”
他瞪大眼睛，痛心疾首：“王朝其他人又做錯了什麼！”
“還有這本，這本，這本——”
嚴禾旭連續拿出了好幾l本，聲音越發義憤填膺。
喬青羽終於明白了嚴禾旭想說什麼。
有些微妙不爽的同時，又有些說不上來的……好笑？
喬青羽眼底有些複雜。
但是看嚴禾旭那賣力宣傳的模樣，喬青羽覺得自己的罪惡之魂在冉冉升起。
……就忍不住想要，逗逗他。
喬青羽在心裡給嚴禾旭道了個歉，麵上卻做出些許不耐的迷惑表情，“夠了。”
“你到底想要說什麼？”喬青羽語氣冷冷，“彆拐彎抹角的。”
“我覺得，”嚴禾旭撓了撓後腦，小心翼翼道，“這年頭，找個道侶，好難。”
“一不小心，就會害自己，害全家，害世界。”
嚴禾旭越說聲音越小，因路紹遠而升起那一腔義憤隨著時間的流逝漸漸低迷，他總覺得自己說的這些話有些奇奇怪怪的，就仿佛在內涵些什麼。
“還是不要，不要有道侶的好。”
聲音幾l近不可聞。
啊啊啊啊他到底在說些什麼啊？
嚴禾旭在心底崩潰抱頭，他這不是在內涵大師兄找道侶會害自己害全家害世界嗎？這讓大師兄怎麼想？要他是大師兄的話，一定會生氣的！
“大師兄我不是那個意思你——”
嚴禾旭的慘叫聲戛然而止。
因為喬青羽拍了拍他的腦袋。
“已經到了讓師弟這麼擔心的地步了嗎？”喬青羽若有所思地開口。
“不，不是，”嚴禾旭張口結舌，話都說不利索，“我隻是看了些亂七八糟的話本，想、想和師兄交流、交流下。”
喬青羽遲疑道：“不是擔心我？”
嚴禾旭：“！”
他應該點頭還是搖頭啊！
“看來，”喬青羽收回了手，“還是我自作多情了。”
嚴禾旭：“！”
簡簡單單的幾l個字，把嚴禾旭紮了個透透的，那一瞬間，劇目擊者透露，嚴禾旭就像個被踩了尾巴的貓，一躍而起差點將房頂戳出個窟窿，驚恐的聲音把銀羽鳥和小黑團都震醒了，恍惚間還以為敵襲。
“不！不是的！！”
“我就是擔心大師兄被路紹遠那個王八蛋騙！”
“我知道我不應該對大師兄的感情生活指手畫腳，大師兄之前已經警告過我了，但是、但是——路紹遠就是一個貪生怕死自私卑劣的小人！”
“大師兄多分他一個眼神我都覺得不值！”
“他怎麼配！”嚴禾旭聲音尖銳，“他怎麼配！”
“他甚至、甚至想把你精心打造的那把劍送給我！”
“他怎麼敢——怎麼敢的——！”
他說出來了？
他竟然說出來了？
嚴禾旭心底茫然，耳根處一片嗡鳴，眼底卻是怎麼都遮掩不住的痛苦。
喬青羽有些錯愕地看著嚴禾旭。
……嚴禾旭，是因為他所遭遇的背叛而痛苦？
一時間，喬青羽並不知道該如何形容他此時的心情。
或許是未來的夢境裡早已透露他和師門的結局，也或許是知道自己注定不會走上顧長風他們認可的正道，喬青羽其實有意在和師門保持距離。
拿到什麼，付出什麼，公平公正，絕不讓誰吃虧。
和嚴禾旭之間，自也是如此。
當然，喬青羽不否認嚴禾旭身上有不少讓他欣賞的東西，這也是他和嚴禾旭交集越來越多的主要原因——要不然早在峰內弟子放棄在他住所圍追堵截的時候，他就應該回去了，
他也並不否認自己真的把嚴禾旭當師弟，願意像真正的師兄一樣對嚴禾旭多有照顧。
但，嚴禾旭卻——
一個人，為什麼會因為另一個人的痛苦而痛苦呢？
他和嚴禾旭滿打滿算產生交集也不過三個月吧？為什麼嚴禾旭會那麼在乎他？
喬青羽有些不解，腦海中卻又一次出現靈墟峰無數弟子的身影。
他們的臉上，依然圍繞著那灰色的麵紗。
隻不過這一次沒有路紹遠，所以連唯一的光亮都沒有了。
灰暗的世界裡，他們曾手持長劍，深惡痛絕地咒罵他，讓他滾出靈墟峰，不要破壞路紹遠的道侶大典。
喬青羽看著他們，腦海中第一次浮現出這樣一個問題。
——在他刺傷師尊、大鬨靈墟峰、被無數弟子打心眼裡厭惡之後，為何還能再進入靈墟峰？
護宗大陣並沒有將他扔出去。
那就說明，他依然是靈墟峰的弟子。
哪怕他做了那些讓人詬病的事情。
他的師門，其實從未真正地放棄過他。
喬青羽不由自主地上前，突然伸手，扯下麵前那個人灰色的麵紗。
麵紗之下，是嚴禾旭的臉，和那張顫.抖的唇。
——“大師兄。”
嚴禾旭唇.瓣一張一合，無聲地喚著他。
喬青羽一怔。
緊接著，一陣風不知從哪裡來，吹走了這無數麵紗。
那些人的臉被一一點亮。
林一文、白一錢、田博……
還有許許多多，他覺得麵熟，卻叫不出名字的人。
他們在叫著他。
他們是他的同門。
無形的繩索驟然出現，將他和他們、和這片土地聯結。
“做你想做的事情。”顧長風的聲音於他耳邊響起，帶著笑意，“每個人的道都是不同的。”
“找到你自己的道，青羽。”
有沒有一種可能，喬青羽想，其實他的師尊，從未想過讓他走什麼被他們認可的正道呢？
這裡是他的師門。
是從未真正放棄過他的師門。
“嘰嘰。”
一片寂靜中，還是懵懂的黑團率先發出聲音。
嚴禾旭虛弱張嘴，抱……?_[(”
道歉還未出口，就被另一個聲音打斷。
喬青羽道：“謝謝。”
嚴禾旭錯愕地瞪大眼神，喬青羽對他笑笑，輕輕道：“……竟然被師弟教育了呢。”
什麼？
嚴禾旭不明所以之間，就看到喬青羽身上泛起的光。
——大師兄、大師兄要突破了？！
其實也正常，喬青羽卡在築基中期也有很長一段時間了，他也早早地察覺到自己撞上了瓶頸，本以為是劍招劍氣的問題，沒想到，竟是心境。
“嘰嘰！”小黑團見喬青羽周身靈力波動強烈，以為喬青羽出了什麼事，急不可耐，卻被嚴禾旭一把撈了過來。
“彆動，”他壓低聲音，唯恐聲音太大影響了喬青羽，“大師兄、大師兄要突破了！”
但語氣中依然充滿了激動。
築基後期。
大師兄才多少歲？二十四歲，大師兄才二十四歲。
嚴禾旭自問自答，心底陣陣激蕩。
二十四歲的築基後期。
他和大師兄之間的差距更大了。
追上大師兄、不、是看到大師兄的背影，都變得更難了。
但他卻不覺得難過，唯有激動。
——嗚大師兄就是他們天玄宗第一天才！第一！天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