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早就後悔了吧?”
謊言並不傷人,真相實乃利刃,簡短平和的話語勝過世間一切惡言,徑直切入十幾年的渾噩時光,插在迷茫痛苦的魂靈之上。
白師傅身體緊繃,瘋狂地開始掙紮,發出野獸般的嚎叫。
一隻手牢牢地按住他。
就像十幾年前的那一隻手,就像是操縱他人生命運四十幾年的那一隻手,隻是死死地按著他,看著他哭,看著他笑,等他自以為擁有一切,然後將其奪走,等他自以為失去一切,又送到他麵前……
是啊。
與他一起入門的同年,當年選擇屈服做狗,現在已是地位尊崇,弟子滿院,三品修為,受一州之地崇敬,他三年前遠遠看到,一時無言。
是啊。
父母已老邁,開蒙的師父也垂垂老矣,他的人生自十幾年前迅速滑落,現在隻能奔波勞苦、被組織壓榨,寫信回家,隻能報喜不報憂。
午夜夢回,回想前事,無數次捫心自問。
在他被組織操縱和壓榨時,在他感歎資糧不足、內力難以進步之時,在他失意於勞苦時,心中的陰暗便會浮出水麵,嘲笑他,辱罵他,惡毒地諷刺他,質問他這一切是否值得,質問他是否悔恨。
現在還要像狗一樣,被人踩在地上,連肚子都填不飽……
“你四五十歲,昏昏潦倒,對得起白子軒和朱思武嗎?”
白師傅一怔,更癲狂地掙紮起來。
這是他父親和老師父的名字。
——他這才想起,對方知道他的名字,豈不是說明……
不可能的,這種事情……
“怎麼,指望【死了麼】會嚴格保守你的情報嗎?”那惡魔搖頭笑道,“彆傻了,你以為這種規模的組織,想開就能開起來嗎?也不過是狗而已。”
過往的經曆,心底的秘密,人生的軟肋,一層層被扒開。
白師傅隻祈禱這一切都是噩夢,下一刻就會驚醒。
然而饑餓和恐懼始終盤根心頭,踐踏他的驕傲,嗬斥他的尊嚴,讓他拋棄一切無用之物,認清這狗入的世道。
是啊,狗入的世道。
不知為何,他又想起了《皇極戰天傳說》,先前還說錯了,現實中的反派惡人,比書裡更惡啊……
他聽到了嘩嘩翻頁的聲音。
茫然抬頭,瞳孔微縮,繼而他覺得荒謬,甚至想笑。
——那個魔門中人的手裡,居然也拿著一本《皇極戰天傳說》,跟他說話時,似乎也一直在看。
正看書的人注意到他的目光,無奈道:“看什麼看,我跟你一樣,也是狗,主人命令我把這幾冊書看熟,他既有所安排,要讓計劃縝密、絕無疏漏,我也隻能從命。”
他不屑地翻看,哼了一聲:“要我說,這書的作者真是天真得離奇,首先,真正的惡人可比書裡的壞多了,其次,書裡的主角絕不能在世上存在,即使有,也早早死了……”
是啊……是啊。
確實是一本爛書。
白師傅萬念俱灰,粗重地呼吸,地上的塵土被他的呼吸吹拂,四散飛揚,不斷地離合聚散,半點不由己意。
“好了,已經說到這份上了,你是聰明人,應該不用我再費唇舌,你已四十有七,當知時光無價、人生難返,不是所有人都能在行差踏錯十幾年後、仍有第二次選擇的機會。”
“接下來,你要在包圍和圍剿中不斷逃脫掙紮,把戲演足全套,然後在山窮水儘之時被捕投降,然後你得這樣做……”
他隨意地說著,似乎並不擔心白師傅是否會聽進去、是否會服從。
說完細節,魔門中人慵懶地伸腰。
“一會兒我來考考你是否記得清楚,現在,獎勵獎勵你。”
那人伸出腳來,踢了踢地上的餅塊。
“嗟。”他平靜地說道,“吃吧。”
白興祥喘著粗氣,短暫的時光裡,掠過了十幾年的光陰記憶,無數次重新選擇的光景,父母恩師的臉龐,還有另一種人生,可以彌補的缺憾。
然後,白師傅的喘息聲變成粗重的嚎哭,繼而變成無聲的嗚咽。
最後,狗伸出舌頭,卷動著地上散落的麵餅,將肮臟的塵土一並吞入口中,並不覺得這有什麼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