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龍目光深沉,詢問道:“指認我什麼?什麼秘密?”
白興祥凝視著李白龍,在一瞬間,眼神有些恍惚迷茫。
他突然微微咳嗽了一聲。
語調也變得沉重,話語變得艱難。
“指認公子……”
他的表情很怪異,似乎對那指控也感到荒唐和費解。
“……就是《皇極戰天傳說》的作者。”
“……”
李白龍坐在原地,目光茫然,仿佛聽不懂人話。
“我也實在費解,這到底是為了什麼……”白興祥又咳了一聲,“說到底,我隻是一個棋子,一條狗,一隻信鴿,隻需要在恰當的地點,傳遞出一個我無法理解的訊息,而真正的……真正的陰謀者,則會用這個訊息與其他的訊息一起,組……組成致命的……”
他說到這裡,又咳了一聲,血沫從嘴中噴出。
李白龍回過神來,神色猛變,去抓白興祥的手腕,高聲道:“二師伯!熊師兄!快來救命!”
白興祥手腕一翻,推開了他的診脈。
他既淪喪魔門之手,為人驅策,執行陰謀,豈有不拴鏈的道理。
隻是茫茫人世,人心難測,那陰謀者也許驅策萬乘、淩駕眾生,可長久高高在上,似乎已經忘記了一個道理。
鏈子能拴住狗,也能套在人的脖子上。
但人是拴不住的。
靈禦派的熊敬炎師兄閃身而來,二師伯隨後趕到。
“他中了禁製,已經開始發作,得立刻……”
“李公子。”白興祥注視著李白龍,皮膚如火般熾熱,他努力讓語氣更平穩,“想要對付你的人,以我雙親恩師為餌,逼我構陷於你,又以武饗誘我,讓我失去自我、淪為走狗,我本打算認命的……”
“可沉淪江湖十餘載,除了父母恩師之外,隻遇你一人真心待我,能在我山窮水儘之日,尚存我尊嚴體麵,讓我記起來我還是一個人。”
武者的元炁內息全力壓製著爆發的禁製、維係著搖搖欲墜的生命。
“此恩於我,形同再造,可能你無法理解……可行事在我。此命不足惜,然而我亦冒著連累父母恩師的危險,向伱示警、而非陰謀構陷……”他說到這裡,勉強露出笑容,“不敢說是恩情,至少也算投桃報李、有來有還吧?”
李白龍握住他的手,溫言道:“白兄大恩難報,天下之大,世事之艱,很少難過生死,請讓我們施治。我有一好友,在靈禦派中地位尊崇,敝派掌門與七師叔更是能在玄元宗和漕幫說得上話,以三大派之力,天底下沒有做不成的事,白兄種種疑難顧慮,都是小事。”
白興祥閉上眼睛,輕聲道:“如果是我請你不要救我呢?”
“……白兄!”
“我奔波半生,實是累了,到底是做狗好還是做人好,這輩子也分不清了。我相信兩位武功通神,三大派手眼通天,可塵事茫茫,即使苟活,也不過是在塵埃中打滾,狗鏈一直拴在身上,實不自在。”
“所以,李賢弟,請讓我死吧。”
他睜開眼睛,望著少年為難的表情。
既已練就魔門功法,體內便留有痕跡,按照本朝律例,便是魔教中人。
他知道李白龍有法相救,也相信對方會為自己儘心安排、躲開追殺,然而幕後的黑手絞儘腦汁,想要圍獵構陷李白龍,卑劣的陰謀早已伏好,白興祥哪怕中途反水翻供,也能為其所利用——
哪怕屆時他躲得再遠再深,一旦被幕後黑手的鷹犬尋獲擒拿,便能給李白龍安上一頂“私縱魔門匪類”的罪名,這在本朝是大罪,即使貴為解元,也要落入塵埃,他日李白龍身份越高,此事的風險就越大。
他既要報答恩義,豈能將這天大的破綻留在世間。
所以,在決定放棄汙蔑指控李白龍時,前路便已清楚明白。
隻是大丈夫生於天地,既已死誌慨然,就當自行其是、問心無悔,其中的道理緣由,就不必說給這個赤誠的少年聽了。
不知何時,重然諾、輕生死的豪俠之心,已悄然回到這落魄風霜十二載的男人身上,他隻看到李白龍的眼神從猶豫到動搖,最終化作歎息。
很好。
白興祥反手握住少年的手,微笑。
“叛出師門之後,還能結識豪俠,不枉此生。”
他抬頭望向天空。
飛鳥從林中起,振翅掠過天際,太陽晴好,天空闊闊。
他仿佛看到了家鄉變幻多樣的雲氣,風在樹梢輕鳴,母親在灶前坐著補鞋,時而抬頭看院中的他在揮汗如雨,露出慈和笑容,那時的他還有夢想和前路,有喜歡的姑娘,江湖對那時的他來說,是枝頭尚未成熟的果實,是她辮梢皂莢的香氣,是踏過青石板路的氣派馬車,是每一個踏實的睡夢。
那時的他說,娘,習武真有趣啊。
該回家了。
“你要小心,那人出身魔門,實力超卓,內力修為至少三品,甚至二品……”他吃力描述著敵人的樣子,可對方猶如幽靈鬼影,神秘莫測,隻能略略描述一些基本信息,他實在不知道更多。
“夠了,白兄,你不必再……”
眼前昏暗,內息空竭,前所未有的釋然卻填滿心間,白興祥下意識地呢喃:“對了,他還在看皇極戰天傳說,他的主人要求他看熟,莫名其妙,明明是本爛書,書裡的反派,比他們差得遠了……不……不對……”
他吃力地睜開眼睛,目光移動,轉到李白龍臉上。
啊,不對。
這狗入的世道,倒也不是沒有像龍戰天這樣的人。
他露出笑容,頭慢慢地垂下。
“也……也沒有那麼爛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