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時候,讓婦女去城裡開大會,大家都不是很情願。胡寡婦想了想,準備叫黃春花那個孩子一起去,結果黃春花運輸隊正在忙,並沒有時間能去。
主任的意思也是在鎮上找其他的婦女。
雨蘭鎮由於地理位置,交通落後,一直以來和外界的聯係都不強,也沒有婦女相信她們這樣也能做點什麼,比起出去開什麼農民大會,大家更加樂意待在這裡努力維持著生活。
胡寡婦很快就知道了這個事情,她沉默了一會兒,說道:“我去想辦法。”
“也好,你跟這裡的婦女們熟悉,跟她們好好說說,現在時代變了,新社會來了,國家在鼓勵婦女要權利,但婦女要翻身,還是要靠自己積極主動去爭取。”對方說道。
胡寡婦隻覺得這幾句話說到她的心口裡去了,像是把她心裡塵封著的那些關於年輕時期死去的希望都說了出來。
她年紀小的時候,也不是沒有幻想過去讀書,去外麵過好日子。
現在想來,那些幻想都死在了封建製度下。她當長工的時候就認命了。
現在這個新世界願意看到她們這些婦女,願意培養她們,她們怎麼能辜負!
胡寡婦很快就找到了之前一起去洗衣服的朋友。
大家一起在河邊洗紅薯,湯嬸在旁邊罵著家裡的老婆子:“一天到晚地哼哼哼,動不動就打人,也不知道我上輩子做了多少孽才攤上她們家。”
她罵的是她們家的老婆子。湯嬸是童養媳,很小就已經嫁過來了,被家裡的婆婆丈夫拿捏得死死的,現在也隻有在幾個老朋友麵前罵幾句出出氣。
其他幾個婦女也跟著說了起來,各家有各家的煩惱。
末了,幾個人看向胡寡婦,湯嬸感歎道:“還是胡寡婦過得好,雖然是寡婦,但不受這個氣,胡寡婦,我聽他們說,你還要去城裡開農民大會?”.
湯嬸男人回來就說了這個農民大會,還說胡寡婦居然也要去。
男人的原話是:“也是稀奇了,她一個寡婦去做什麼?也不嫌丟臉。”
湯嬸當時聽著,沒有覺得丟臉,她雖然沒有反駁男人的話,心裡隱隱的卻是有些羨慕。
她還從來沒有去過城裡,聽說城裡和她們小鎮不一樣,也不知道是個怎樣的不一樣。
胡寡婦點頭,道:“新時代到了,我們婦女也要積極投入新世界中。”
湯嬸實在是忍不住了,她說出了自己心裡的疑惑,“你能做什麼啊?去給他們做飯嗎?”
“我也不知道我能做什麼,但我一定要去,他們會告訴我我能做什麼。”胡寡婦說道,她以前也總覺得自己沒有文化,什麼都做不了,和那些讀書人站在一起都要被笑話。
直到她到了糧倉,在這裡,李振花她們看到了她身上有著彆人都不具有的東西,她認識野菜野葛根,她知道農民想要的曬穀壩是什麼樣子……
似乎……自從到了這裡,她就沒有一刻覺得自己沒用。
胡寡婦看著幾個人,認真地說道:“不止我要去,你們也應該去,如果不是人數限製,我們所有農民都應該去,去看看外麵,也讓外麵的人看看我們。”
幾個婦女一起看向了胡寡婦,表情震驚,仿佛她在說什麼夢話一樣。
“你是認真的嗎?去城裡開會?不去不去,我去做什麼?那些都是有文化的人做的事情,我去了,還不得被人笑話死。”湯嬸一口就回絕了。
“再說了,外麵有什麼好看的又不屬於我們,我們就更沒什麼好看的了,外麵的人看到我們還不笑話死。”
“可不是,我們去那裡做什麼?彆人問起來,我們怎麼說?這些都是那些有文化的聰明人做的事情。”
胡寡婦看著大家,她來了這裡十幾年了,她知道她們的這種想法。
之前她也是這種想法,她也總是看著自己,覺得自己不行。
現在,胡寡婦不認同了:“聰明的讀書人有他們要做的事情,我們也能做我們能做到的事情。”
胡寡婦用自己最樸實的語言把自己心目中的道理說了出來:“你看李振花她們這些讀書人,她們會畫地圖,研究水庫,說的都是我聽不懂的東西。但我可以帶她們去各個村子,幫她們趕狗,教她們認識野菜……”.
“那城裡的人也不需要這些事情。”湯嬸幾個人說道:“城裡和我們這裡不一樣。”
“我們去了我們就知道他們需要知道什麼事情了,總有一些事情是我們知道的,她們不知道的。我們要從他們那裡學習他們知道的事情,我們也要把我們知道的事情告訴他們。”胡寡婦又道:“曬穀壩之所以會有遮雨的棚子,就是我跟他們說的,我們到了秋收,一下雨就收不完糧食,他們知道了這個事情就設計出了棚子。”
胡寡婦看著大家:“你們也一定要去,隻有去了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
胡寡婦心裡有太多話想說了,仿佛沉默的這些年沒有說的話這一刻都要說出來。
其他幾個人沉默了下來,對於她們來說,這個新世界也是一個未知的世界,對於未知人類總是恐懼的,她們寧願蜷縮在自己已經習慣了的苦日子中。
胡寡婦繼續說道:“以前我們為什麼過得苦,因為沒有人關心我們,他們不關心我們在想什麼,不關心我們的地被地主搶走了,不關心我們的糧食種不出來。”
“現在,有人關心我們了,想要知道我們過得怎麼樣,想要讓我們團結起來,為什麼不去?”
幾個婦女沉默了好一會兒,隻聽到溪水嘩嘩地向前流去。
其中一個婦女小聲說道:“胡寡婦,你變化好大。”
以前胡寡婦哪裡會說這麼多話,還這麼強硬。
“我變化大,我高興,我反正要去,我不但要去,我還要去說,說我們的生活,說我們的地,說我們的一切。”
“我們真的沒什麼可以說的。”湯嬸歎了一口氣,“總不能去城裡麵說我們家裡那點事情吧?”
“而且家裡男人也不會讓我們去。”一直沒說話的婦女開口說道:“我一走,這家裡誰做飯洗衣服割豬草喂豬。”
胡寡婦聽了這話,有些難受,她知道對方說的也是真的,她說服不了大家。
實際上,這天晚上,湯嬸一邊做飯一邊想胡寡婦說的這些話。
去城裡開大會?
光是這樣的一個念頭,她都忍不住退縮,她隻是一個農村婦女,又沒有文化,說又說不出來什麼,去了做什麼呢?難道說婆婆打人?那不是丟臉被笑話嗎?
這種會丟臉的念頭讓她的心猛地收縮了起來。
她們並不是生來就是這個樣子。
大家都曾年輕過,也曾經幻想過以後能夠過上好日子,困難的時候,曾經也質疑過為什麼生活這麼苦。
那都是遙遠的過去的記憶和感情了,現在回憶起來簡直像是上輩子的事情,恍然間她才意識到自己已經人到中年了,外麵房間裡,家裡的老人在外麵罵著孩子。
門外,小兒子在喊:“姐姐回來了,姐姐回來了!”
大女兒回娘家了?
湯嬸走了出來,就看到大女兒抱著小外孫女走了進來。
她正高興,擦了擦手,下一秒她臉上的笑就消失了。
“你的臉怎麼了?”
大女兒臉上一大塊淤青,還破了皮。
“他又打我。”大女兒說著說著就哭了起來,“媽,我不想回去了。”
湯嬸把人帶到屋子裡來,又氣又心疼,忍不住數落道:“你要是不回去,大家真的笑話死你,不要說這種話,女人誰不是這樣過來的?我年輕的時候挨的打更多。”
大女兒哭得更厲害了,把旁邊院子裡的奶奶吵得過來了,一看這個場景,劈頭蓋臉就是一頓罵。
小外孫女也跟著哭了起來,湯嬸隻能把婆婆送回去,然後又回來聽自己女兒說到底怎麼回事。
“還能是怎麼回事!他在外麵喝了酒,回來就罵我是下不出蛋的母雞。”
那男人回來的時候,她正在夥房裡煮飯,對方一腳就踢在了她的後背,又罵她是妓女,是下不出蛋的母雞。
湯嬸歎了一口氣,原來又是因為她女兒沒有生兒子的事情。在湯嬸看來,這件事的確是她們理虧了。
湯嬸道:“女人都是這樣過來的,等你以後生了兒子就好了。”
可她晚上,湯嬸看著旁邊的女兒,她的眼睛哭腫了。
湯嬸突然意識到,她的女兒現在和胡寡婦的女兒平安差不多大,平安……她還記得上一次看到平安的時候,她那種快樂的樣子。
湯嬸想起了胡寡婦這個女人。
胡寡婦從來不多語不多言,可她把女兒送進了城裡。
她還記得,當初平安那個小丫頭才七歲,鎮上也就一個私塾,裡麵能去讀書的要麼是地主家的,要麼就是父輩是讀書人,私塾的先生是個老學究,根本不願意收農民的孩子。
胡寡婦想要送平安去私塾讀書,光這一個事情,鎮上就不少人覺得她是瘋了,且不說那先生根本不收農民的孩子,就入學的學費,她一個寡婦怎麼拿得出來?
她當時還去勸了胡寡婦,平安一個女娃娃,讀書識字也沒用,她當時真的覺得胡寡婦沒有必要那樣做。
那個時候,還年輕的胡寡婦固執得很,卯著勁愣是把平安送進去了。
而現在,平安進城了,人人都知道,這個姑娘前途大得很。
湯嬸看了看自己的大女兒,對方還在哭,湯嬸覺得她和自己年輕時一模一樣。
湯嬸突然有些後悔,當初她要是和胡寡婦一樣讓自己的女兒去讀點書該多好。
胡寡婦晚上睡不著覺,想的依舊是湯嬸她們的事情。
她曾經也是那樣一個中年婦女,和湯嬸她們差不多。
她坐了起來。
外麵房間裡,李振花點著桐油燈,正在寫著東西。
自從胡寡婦習慣了這邊,她也就搬到了糧倉這邊來住了,以前住的地方用來堆茅草了。
李振花聽到聲音,抬起頭:“唐媽?你是不是有什麼事情煩惱?”
胡寡婦給她倒了熱水,在她的旁邊坐了下來,把今天的事情都告訴了她。
她很想知道,李振花她們這樣的年輕人麵對這樣的事情要怎麼辦。
李振花想了想,道:“不要著急,慢慢來。”
“我就是怕。”胡寡婦也不知道自己怕什麼,她心裡著急。
她四十幾歲了,不像年輕人那麼天真熱血,她經曆過地主,經曆過災荒,上麵的人從來沒有在乎過她們。
而現在,他們願意來聽她們說話,願意來看看她們的生活。
她怎麼能不著急呢?
李振花卻懂了,她攤開了手頭的書,道:“你不要著急,國家都會有辦法的。”
胡寡婦抬起頭,迫切地看著她。
“我聽主任說,等農民協會成立了,還會成立婦女協會,不僅如此,到時候會有各種掃盲宣傳,總有一天,城裡的人會有的,我們村子裡也會有,你要相信,總有一天,所有農民的孩子也都能上學。現在已經有很多鄉鎮在進行《婚姻法》的宣傳了。”
胡寡婦看著李振花找出來的宣傳單,她看不懂上麵的字,可是國家層麵的努力卻讓她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