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小終於死了。”老太太歎口氣, 然後,宛如走上台的說書先生般,中間不帶停的, 聲情並茂介紹大小的情況。
大小比她小幾歲,名字可不是瞎起的, 金貴著呢——大胖小子。
那個時代,丫頭片子不值錢, 兒子是一個家庭人丁興旺的主要表現,兒子多, 意味著乾活有壯勞力, 打起架來不吃虧。
因此即使他上麵有五個哥哥,父母依然給他起了這麼個寶貝名字。
可惜, 大小不知道娘胎裡沒發育好還是怎麼著,活像個沒發好的饅頭, 五官皺巴巴擠一起, 尤其眼睛一點點, 怎麼看怎麼像頭豬。
長大後, 身高隻有一米四多,是個傻子。
傻子命不好,父母在他七八歲時去世,還好已經不是舊社會了,傻子享有正常公民一切應有的待遇。
他有國家分的兩畝地。
他先後跟著大哥,二哥, 三哥, 最後,跟著五哥。
五哥也結婚了,嫂子和侄子侄女對他的態度算不上好也算不上壞, 從沒打過他,但也沒把他當成個人。
大小太臟了。
農村衛生條件本來就不好,大小隻有夏天才去村外河裡洗澡,每次洗,活像件掉色的廉價衣服,染黑一大片河水,讓村民避之不及。
冬天冷沒法洗,臉上脖子裡的泥灰,一層層一道道,比豬圈裡的豬乾淨不到哪裡去。
衣服更不用說了,哥哥的,嫂子的,侄子的,從上身就沒洗過,硬邦邦的,脫下來能原地立起來。
他好像也知道自己臟,天熱睡家門口的柴火垛,天冷睡灶房裡的柴火垛。
可就這麼個人,生命比地裡的野草還強,沒病沒災,健健康康活到了六十八歲。
二麻子知道這些,不怎麼感興趣,好不容易等老太太說完,連忙插嘴問:“警察同誌,你不是為這事來的?”
他現在腦子清醒點了,從報警到現在才幾分鐘,怎麼可能來的那麼快。
“嗯,先去看看情況。”梁汝蓮點點頭,加快腳步。
命案屬於大案,報警後會轉到刑偵大隊,但作為普通民警,她既然來了,有責任保護好現場。
現場已經被破壞!
命案讓小村莊沸騰,能來的都來了,幾十口人圍在案發地點的水井旁,低低議論著什麼。
大小濕漉漉躺在地上,被泡的太久,身上的泥灰泡沒了,皮膚蒼白,小小的身體蜷縮著,咋一看像個初生的嬰兒,他茫然張著嘴,小小的眼睛也被泡大了,一動不動看著天空。
見梁汝蓮過來,眾村民像是見到主心骨,爭先恐後衝上來彙報情況。
“警察同誌,你終於來了。”
“人已經沒氣了,死了。”
梁汝蓮看了眼周圍亂七八糟的腳印子,沉聲道:“誰第一個發現的?”
村民大概急著救人,連帶著撈上來不少井水,井邊四周的土地活像剛澆過,一片泥濘。
“我,我先發現的。”人群中一個老頭舉舉手,他似乎還沒從驚恐走出來,哆哆嗦嗦道,“我想打點水澆菜,結果水桶沒沉下去,我低下頭,才發現井裡有個人,然後我就喊救命。”
頓了頓,他似乎響起什麼:“人應該是半夜掉進去的。”
梁汝蓮皺眉:“你怎麼知道?”
老頭住大小家後麵,前後院鄰居,昨晚上□□點還看到大小躺門口柴火垛睡覺。而作為幾十年的老鄰居,他非常了解大小每天的生活軌跡。
起來先打掃院子,喂豬喂雞,等啥活都沒有了,會坐在門前發呆。
早上老頭起來的時候,前院的豬餓的嗷嗷叫,他還納悶呢。
梁汝蓮默默記下,具體怎麼著,要等刑偵大隊同誌到了才能判斷,她掃了眼表情激動的村民,低聲問:“誰是死者家屬?”
按照老太太說的,大小跟著五哥生活。
還是這位老頭回答:“慶軍——就是大小的五哥,前天和媳婦去城裡孩子家了,一直沒回來,剛才我給他打電話了,應該很快就能到。”
說完他意識到什麼,擺手道:“警察同誌,應該是大小出來撿東西不小心掉下去的,和慶軍兩口子沒關係。”
好家夥,知道死亡時間還能排除嫌疑人,就差自己斷案了。
其他村民紛紛附和:“對,應該就是自己掉進去的,傻子嘛,大晚上沒看清水井。”
這麼說並非開脫,他們有自己的依據。
大小人傻,但很會過日子,不農忙的時候,便背著竹筐,撿糞便仍自家地裡當肥料,撿地裡遺漏的麥穗,地瓜,花生,即使現在生活好了不缺那點東西,他依然堅持。
堅持的近似頑固,誰也不知道啥原因,仿佛那是他的信念。
至於五哥,雖然待他不怎麼好,但拖家帶口養個傻子弟弟,已經算重情重義了,彆的不說,孩子長大了說媳婦的時候,因為養個傻子叔叔,受了不小的影響。
再說,如果要害早就害了,至於等到幾十年後嘛。
刺耳的警笛聲遠遠傳來,一輛警車飛速停在田邊,刑偵大隊來了。
見到身穿製服的梁汝蓮,負責人微微一愣。
“我是蓉花派出所的梁汝蓮。”梁汝蓮按照級彆上前鄭重敬禮,把情況說了一遍。
負責人是刑偵大隊的隊長,姓周,身材魁梧,常年跟重案要案打交道,有種讓人不敢大聲說話的淩厲氣場。
然而就是這麼位讓壞人膽戰心驚的漢子,語氣客氣的近似溫柔:“梁同誌辛苦了,接下來我們接手,您可以回去了。”
全市首富的女兒放著天堂般的日子不好好享受,當了名小民警,整個係統無人不知。
梁汝蓮保持下級對上級的尊重:“剛才我了解到點情況,還沒向您彙報。”
她聽出對方語氣裡不正常的客氣。
“也好。”周隊沒再跟她堅持,這位富二代姑娘腦袋果然和一般人不一樣。
轄區民警和刑偵大隊分工不同,很少參與這種案子。屍體,被水泡的屍體,彆說一個剛畢業沒多久的小姑娘,老民警見到怕是都一時半會適應不了。
她竟然不害怕?
“所有人,退後!”周隊一聲低吼,嘰嘰喳喳村民立刻像一群聽到槍響的鳥,驚慌散開。
有人嘖嘖低歎:“好嚇人!”
這才是真正的警察,小姑娘太溫柔了。
法醫飛快戴上白手套,蹲下檢查片刻低聲道:“沒有屍斑,身體僵硬度大概百分之九十,算上井水浸泡,初步判斷——死亡時間大概昨晚十點到十二點之間。”
時間段和剛才那位村民說的基本吻合。
“傷口大部分來自外部撞擊,受力點應該是主動,死者墜井時應該意識清醒。”
意識清醒,說明排除被人打暈之後再扔進井裡的可能。
當檢查到臉部時,法醫忽然輕輕咦了聲。
本來正低頭檢查水井四周的周隊立刻抬起頭:“有什麼發現?”
科技發展到現在,屍檢屬於破案重要的一環,經常能為偵破案件提供重要的線索和證據。
法醫招招手:“你來看死者的眼睛。”
梁汝蓮也好奇走過去,她沒有當過警察,這個世界既然決定做名保一方平安的警察,能學點是一點。
大小躺在地上,此時夏末,田地裡快趕上蜜蜂大的蒼蠅聞到熟悉的味道,在他臉上飛來飛去。
他被水泡大的眼睛,有一抹喜悅!
仿佛看到什麼朝思暮想的東西,那抹高興,隨一動不動的眼珠定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