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淨空再進去,馮玉貞側躺在床上,兩眼不錯開地盯著一處,眼神是木的,一隻手裡捏著那個被他丟開的木簪子,好像就要這樣睜眼到天明。
他把身後的被子扯出來,蓋在她身上,卻顯得人更瘦小,他聽見馮玉貞喃喃:“為什麼不往上寫我呢?”
是真的忘了,還是也覺得沒必要?抑或是覺得她不夠體麵,帶不出手?
她很努力不要猜忌亡夫,卻不可避免心折下去,猶如白雪下的一點汙泥,又或是端著的碗突然迸裂,捧著暖手的溫水霎時間變得滾燙,燙得她全身都裂開了幾條縫。
縱使日複一日地遭受折磨,可和崔澤那段時光支著她,苦的時候還能回甘,於是能夠再堅持下去。可如今她唯一的糖也不確定是不是摻進了毒,隻想到有這個可能,她就覺得天昏地暗,天地之間再沒有一處地界可供她容身。
已死之人的事,總不能追到地府裡問,沒有誰能回答她。
崔淨空拖著椅子坐在她麵前,從她手裡將木簪子拿出來,道:“也許……他是覺得時機未到。”
“是了,怪我肚子不爭氣,”她似乎總算尋到一絲指望,語速都快了:“倘若我能懷上孩子,澤哥兒肯定要給我添上的。”
有意不去細想,越刻意破綻越多,她不受控回溯起紅綢遍布的廳堂,高堂兩側崔大伯和大伯母分彆落座,崔澤牽著她走近,那本夢魘似的族譜就攤在桌上,泛黃的紙張四四方方地擺在那兒。
這回哪怕是騙也騙不過去了。村裡哪有那麼大的規矩,必須有孕才能上族譜,又不是什麼高門貴戶。鄉野淳樸,懷不上就懷不上,從親戚家裡抱一個養,並不是多稀罕的事。
丈夫隻是不想給她寫罷了,從沒有不能的道理。
馮玉貞忽然感到一陣刺骨的寒意,她現在一個徹頭徹尾的外人躺在崔家族祠裡,不顯得可笑嗎?
神情頹然,手喪氣地垂在床邊,另有一隻手突然伸過來,輕輕觸碰到她的指腹,馮玉貞輕輕晃了晃,卻沒有移開。
崔淨空先是虛虛一點,然後五指緩緩打開、穿過她的指縫,馮玉貞的眼睫顫了顫,最後縱容他強硬地合上,兩人於是十指交叉。
大概是今天夜裡她太冷了,馮玉貞想,所以才有點貪戀對方遞過來的這點溫暖。
她聽見青年說:“睡吧。”
後麵一句話便好似在春風裡被吹落枝頭的花,更像是她半夢半醒間耳邊的幻聽:“我會永遠在你身後。”
*
第二天大清早,老宅就鬨哄哄地吵翻了天,不僅昨日沒趕回來的崔大伯在,就連隔著半個村子的禿頂村長都被人請過來了,坐在主座上耷拉著眼皮。鄉親鄰裡聽說這兒有一腦門官司看,可勁兒湊熱鬨伸腦袋,老宅門口圍了不少人。
崔大伯頭上一頂鹿皮帽,他五官也算周正,可臉頰卻跟被人用刀削下去兩塊一樣凹陷下去,眼底青黑,一副精氣虧損的模樣。
馮玉貞本就睡得不好,起了好幾次夜,差點翻下床,還是崔淨空守在旁邊扶了一把。
再見這個前世對她欲圖不軌,害她最終沉塘的罪魁禍首,正巧崔大伯若有所感看向她,馮玉貞登時感到一陣翻腸攪肚的強烈不適,甚至有些反胃。
崔四叔覺得這事已經板上釘釘,特意把人都叫過來,他很有些自得:“你一個外人,還有什麼臉呆在這兒?”
馮玉貞已經不複昨天的氣勢,聲音雖然小,但還是有條有理反駁道:“就算我不在崔家族譜上,這房子是崔澤把我娶過門之後兩個人出錢出力一塊蓋的,裡麵也有我的一份,我說得上話。”
崔大伯微微一笑,很大度地開口:“是這個理,可到底崔澤是老宅養大的,蓋房子必定是他一個男人乾的多,他那份分攤給我們,以後輪著住不就成了?”
這麼大的屋子裡,大多數人都站在她的對麵,許多雙眼睛凝視著她,嘴裡細細碎碎不知道在說什麼。
就連大伯母也礙於人多勢眾,她畢竟管著老宅,這事上不好太偏她,隻能保持中立,馮玉貞的心頭驟然間湧上無可言說的哀愁,不禁懷疑自己還坐在這兒堅持的意義。
崔淨空站在她身旁,瞥見她麵容蒼白,不自然地捂著胸口,突然冒聲:“不對。”
眾人都很新鮮地循聲望去,謔,原來是半年前狠出了次風頭的崔秀才。崔四叔嘀咕著:“崔二,你瞎攪和什麼?”
“哥哥死了,本就應該順下來歸我。父死子繼,兄終弟及,理應如此。”
馮玉貞也看他,崔淨空的目光掠過她揚起的臉:“我已決意如此,倘若叔伯不同意,那便直接對薄公堂罷。”
一時間內外忽地喧嘩起來,崔氏眾人麵色大變,主座上的村長也睜開了眼,崔二竟然一不做二不休,威脅要鬨到衙門去!
誰不怕那些黑臉捕快和宛如鍘刀一般的驚堂木呢?早年村裡有人偷雞摸狗被抓了個正著,扒了褲子屁股都打爛了,奄奄一息抬回來。進去容易,不脫層皮甭想出來!
“知縣老爺公正不阿,”崔淨空神情卻很平淡,說到最後輕笑一聲:“必然叫大伯四叔心滿意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