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29、油紙傘(1 / 2)

踩著七月的尾巴,崔淨空出入鐘濟德書房的情況也愈發平常。崔淨空去歲才過了院試,照常理來講,理應讓他緩個三年,等下次鄉試再去才算穩妥。

然而崔淨空從不受此類“常理”的桎梏,八月便要啟程,先前一個月他無故曠了至少三天的課,到緊要關頭,鐘濟德也不敢再叫他跪或者挨板子了。

鐘濟德與崔淨空一坐一立,凡他所問,對方無不對答如流、進退有度,可看出平日用功之深,引得他不禁摸著胡子連連點頭。

倘若那年他在京城時,手下也有這樣堪用的門生,何故淪落至此

書房裡有來有回的問答聲音逐漸消減下來,俄而,傳來一聲長籲∶“今年秋鬨,我已沒什麼好教你的了。”

須發零落的鐘夫子起身,拄拐踱步至窗欞旁,其上雕刻成了仙桃葫蘆之類的花紋,寓意長壽有福。

從這些繁複圓潤的紋路縫隙間望出去,一層蒙蒙的細雨籠著青翠的黔山,收回近處,雨打在窗外那顆蔥蘢的桂樹上,那些枯瘦蜷曲的黃葉便淒愴打旋落下。

他泛黃的眼珠木木注視,一盞茶後方才回頭,崔淨空還在原地站立,腳都沒有動一下,目光恭敬地向下看,神情如常。

鐘濟德摹然回憶起幾個月前被送走的三女兒鐘芸,同那天對峙的頹態相比,她臨近要走,反而沒多少崩潰或者傷感之情。

她坐在轎子裡,掀起帷裳一角,意味深長道∶“父親欲驅虎吞狼,唯恐一時不慎,不知這漸長的虎害有朝一日是否會猛於狼害,最後吞吃了自己呢”

這一語道破了鐘濟德愈發凝重的憂慮,兼之曆來頑劣的小兒子自他姐姐離開後一改往常的不學無術,看起來很有三分發奮念書的勁頭。

隻是他到底資質同崔淨空相差甚遠,此次鄉試也鬨著要去,美其名日先行適應。

可鐘昌勳到底是同他血脈相連的親兒子,哪怕是塊開花的朽木,也要比崔淨空這個互相防備的學生來得值得信任。

想起鐘昌勳那日同他密謀的事,鐘濟德不由握緊了手裡的拐杖。他對青年道“下雨了,可帶了蓑笠不若拿上門口的羅傘罷。”

崔淨空對其拱手道多謝夫子。

他拿傘回到學堂,等到散學,都沒幾個人湊到過他身旁。

大多數人礙於鐘昌勳在後麵惡狠狠盯著,連崔淨空的桌子都不敢挨。不過等散學走出書堂,便又好似若無其事地圍上來,殷殷向他打探夫子每日都在書房裡同他暗自傳授過什麼獨到的絕學。

如若往常,崔淨空是給他們從指縫裡漏一點出來,隻需要丁點無關緊要的內容,這些平時個個眼高於頂的“讀書人”便像是爭相咬鉤的魚,急切的麵容很有幾分滑稽,足夠他們對自己感恩戴德,何樂而不為呢

可今天他沒這個興致,隻冷掃一眼,不搭腔,把人都凍得自覺沒趣,快快走了。崔淨空漠不關心,他踏出鐘府時細雨霏霏,撐開羅傘往回走。

風驟雨急,走到半途,卻見不遠處的村口立著一個影影綽綽綽的纖細人影。腳下停滯一瞬,崔淨空隨手把羅傘丟擲到一旁的草叢深處。

他原地呆立片刻,兩肩很快便被打濕,衣料呈現出絲絲縷縷的濕痕,臉上也往下緩緩淌水,如此才向她走過去。

崔淨空大概是想維持一些雨中漫步、氣定神閒的姿態,可是不成,腳有些不聽使喚,隨著加快的腳步,藏在雨霧裡的人影也漸漸撥雲見日。

先見裹在寬鬆的梅染布裙內的腿和腰身,馮玉貞總愛穿這種暗無光澤的衣料,像是為了符合她寡婦的身份。

但崔淨空想,日後他總歸要讓寡嫂穿兩身鮮亮顏色的,她生得白,身子也瘦,比他大的那兩歲不免有些濫竽充數,為何不想那些在他麵前花枝招展的女子一樣穿粉藕色呢——他想看。

視線上移,一把青色油紙傘遮住了半身,打傘的人似有所感,她側身,將傾斜的傘往後一正,順著傘麵一串串連珠的雨水滑落,那雙好似也含著水霧的杏眼便透過疏疏的雨幕,徑直迎上來。

馮玉貞的眉眼間尚有些猶豫,要不要繼續往前走去找他。她本想就在家照舊等著,可雨勢變大,又不忍見他濕淋淋回來,不日便要啟程去秋闈,如今是萬萬生不起病的。

看見出現在前方的青年果不其然就這麼站在雨裡淋著,她趕忙快走過去,將撐著的傘斜到他頭頂,把另一隻手裡握著的油紙傘順勢遞給他∶我怕你淋雨,所以來送傘的。

這兩把傘都是早前鎮上兩人一塊買的,崔淨空接過,卻沒有撐開,而是伸手攥住她捏著的竹傘柄,略微往上一提,從她手裡輕巧搶過來。

他比馮玉貞高半頭,兩人撐著一把,剛好都能收納進傘麵下。

崔淨空泰然自若道“走吧。”

馮玉貞被他領著動了幾步,才明白過來他的意圖,她環顧四周無人,那根繃緊的弦鬆下,責備道“空哥兒……”

她彆的什麼話都不必說,隻輕輕喚他一句,站在原處不動,崔淨空便隻得轉回身服軟,半哄半騙道“不會有旁人,誰會冒雨出門路上隻有我與嫂嫂二人,況且隻要再走幾步路就到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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