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淨空掀起眼皮朝他一瞥,他知道這人身份,心裡有底,站起身回道:“正是在下。”
擎扇的書生衝他作揖,行事穩重,麵上帶笑:“久仰大名,在下是太和縣的劉奉誨。”
巧了,正是先前鐘濟德向他提過一嘴的兩個天才之一。
兩個人少不得來回客套兩句,原本圍著劉奉誨的人群自然也跟了過來,眼睛緊盯著此處兩人的動靜,他們摸不清這個瘦高男子是誰,納悶這人到底什麼來頭,竟叫在豐州很受推崇的劉奉誨主動結識。
直到聽聞崔淨空的名字,人群裡便隱約傳來竊竊私語,有人嘴快吐露出來,原來這個不顯山不露水的窮酸書生,就是去年黔山縣橫空出世的案首。
按常理來說,案首雖少,但究其難度,總比不上秋闈與春闈,單單一個年輕案首自然是無法令遠近諸多學子額外注意的。
本來黔山附近地處偏僻,很少冒出一兩個讀書人,傳聞裡崔淨空十四歲仍是個目不識丁的粗鄙村人,自識字以來竟不過三年便一舉奪下案首,堪稱驚才豔絕,其聰穎比之劉奉誨一流也絲毫不落下乘。
十幾雙眼睛望向他,若是兩人結為好友,崔淨空便算一隻腳踏上劉家這條船,興許日後若是得了眼緣,還能借到幾分劉家的助力。
然而被豔羨的崔淨空臉上並沒有多少喜悅,相反,他麵容冷淡,甚至能從中感受到微妙的不厭其煩,好似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同。
——比起向一個在豐州不大不小的世家子獻媚,崔淨空此時腹中空空,更想吃兩口飯。
劉奉誨沒有介意,他這番神情卻惹惱了另一個人:“擺這麼大的架子——莫不是以為自己已經是板上釘釘的解元了?”
這聲譏諷直指崔淨空頭上,出聲走近的這人身形單薄,跟飄在半空的白紙片似的,瞧著二十歲出頭,這是武安府的方轅。
此番是他第二回參加秋闈,三年前他運氣不佳,被分到臭號,考到一半再撐不下去,兩眼一翻被抬出來,這回才好不容易堅持下來考完。
他神情倨傲,從小錦衣玉食養大,身後跟著兩個奴仆:“不過是個小地方的案首,神氣些什麼?當誰沒考過了。”
他走到桌前,打算要好好殺一殺崔淨空的銳氣,然而對方跟壓根沒瞧見他似的徑直彎腰坐下,恰好此時小二也把飯菜端上了桌,崔淨空拿起筷子,一眼也不看他。
方轅臉色一時間極為難堪,讀書人重麵子,哪怕論辯不過,也比這樣輕蔑的無視來的強。
劉奉誨為人和善,趕忙和稀泥道:“難得有緣相識,雖然八月十五月圓已過,然詩韻猶存,此番於飛雲軒設宴,望崔兄今晚賞光。”
崔淨空這才抬頭回應他,卻仍把方轅當成一個站在一旁的木樁子,置之不理。
到底是一直養尊處貴,被身邊人捧在高處,沒在豐州這一畝三分地受過這種氣,方轅鐵青著臉,徑直拂袖而去。
崔淨空畢竟初到陵都,他不知曉所謂的“飛雲軒”雖名字清雅,蘊含一股豪氣,不知道的以為是什麼茶館酒樓,然而被人提起時,總避諱莫深,後麵還要追上一聲儘不在言中的笑。
晚上按時走進飛雲軒,一進門便是春色滿屋,雙臂裹著一層柔紗的女子見來人如此俊美,嬌笑迎上來摟他胳膊。
崔淨空閃身避開她,神情漠然,隻提到劉奉誨相邀,那女子才收起婉轉眼波,帶他上樓落座。
劉奉誨、方轅包括在內的八個人,都是此番前來應考的年輕學子,衣著談吐無不淡雅得體,家境殷實,見到他來,劉奉誨起身相迎,道明他的身份,在一眾目光各異的注視下,崔淨空淡然坐下。
席上眾人正襟危坐,先是論兩句詩,俄而酒酣,那點心高氣傲的書生氣作祟,不免高談闊論起來,話裡話外無非針砭時事,所涉及的多是波譎雲詭的朝堂爭鬥與來年將實施下去的新政。
崔淨空聽得無趣,話也少,不似方轅似的口若懸河。
可他麵上沉靜,出口成章,且言必有中,每每切中要害,連看他不順眼的方轅都不禁點頭稱是。一場飯吃下來,幾個喝紅臉的書生都慷慨激昂,要就地將他引為知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