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語調平平,同吩咐其他事一般沒有區彆。田泰趕緊應下,之前他已同周大人的手下說過不必再尋,隻是消息傳的慢,尚未抵達此處。
然而車廂裡,崔淨空一手握著書卷,眼珠卻沉沉盯著一處。
他看到了那張他親手,一筆一劃畫出的相。女人的彎眉、杏眼與唇邊的那粒痣,曆曆在目,他閉上眼也能在心裡完整勾勒出來。
常有誌怪傳說,畫中栩栩如生的美人夜間會從紙上走出來,招搖一雙軟臂,求作畫者憐惜,共赴一夜春宵。
崔淨空有沒有做過這樣可笑的夢境,已然記不太清了。
他仍然對著那張畫像目不轉睛之時,全然不知,畫中人正懷著他的血脈,就在離他不過兩步遠的馬車上。
擦肩而過。
*
梁洲的確涼爽宜人。七月初的時候,他們抵達了江北淇郡。
馮玉貞頭一次來到數百裡之外的地方,她也頭一次看見如此寬闊的將江水,江水濤濤,岸邊蘆草搖曳,夕陽的殘紅鋪於寬闊水波之上,波光粼粼。
她被安排在一個小樓閣裡,人與物一應俱全,這實在是過好的待遇,許宛秋隻道她此時身懷六甲,隻顧著好好修養就是。
自趙陽毅走後,馮玉貞行動不便,許宛秋指派了一位婢女來看顧著她。
也是從她的隻言片語裡,馮玉貞才得知,許家的許,是當今太後的姓。聖上年幼繼位,朝政暫由內閣與太後分治。而許宛秋,正是當今太後的親侄女。
對於被這種與她堪稱天上地下的天潢貴胄禮待,馮玉貞的不解更為濃重,然而她現下沒空去揣摩這些事。
她的肚子才五個多月,然而瞧著卻好似已經六七個月了。
隨行的大夫肯定並非雙胎,又推測大抵是個沉甸甸的胖小子,想安撫她的不安,可馮玉貞始終放心不下。
她忽地記起話本初始的那段。
崔淨空不到八個月早產,母親血崩而死,按常理而言,早產兒多數皆因先天不足而體虛多病,可崔淨空自出生伊始,便健康體壯,從未有過什麼災病。
馮玉貞不準自己去想了。然而世事難料,這一年的十月初三,她早產了。
肚子剛滿八月,馮玉貞肚子便高高隆起,好似懷胎十月一般,她雙腿腫脹,難以下床著地,還要勞煩有人時不時捶腿,才能稍稍緩解。
十月初二當晚,她方用過晚膳,還未被摻著坐回床上,忽而腿上一涼,羊水破了,腹中緊接著傳來陣痛,肚皮隱隱被踹出幾個小腳印的形狀,她的孩子好似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上了歲數的年長女人們,她們對於生產一事,總是避重就輕。好像嘴皮子上下磕碰間,孩子就濕漉漉自個兒掉出來了。所幸世間女子大都不識字,寫不得男人那一手錦繡文章,不然哪個女人還會受此蒙騙?
疼痛如同漫無邊際的長夜,撕碎了她的意識,馮玉貞反而叫不出聲,連呼吸都省著力道,隻模模糊糊聽到頭上梳得光光的接生婆高聲喊了一嗓子:“看到頭了,看到頭了,再加把勁兒!”
本來快要失去意識的她驀地一個激靈,瞥見天際微涼的晨曦,用儘最後一絲力氣,稚嫩嘹亮的哭聲好似極遠又極近,馮玉貞心中一鬆,幾乎下一刻就要昏死過去。
“恭喜夫人您喜得千金!”
眼皮極重,可小小的嬰兒被接生婆放在了她汗濕的懷裡,她的女兒有一張皺巴巴的小臉、身上縈繞著淡淡的腥味。
喜安,喜安。
馮玉貞渾身無力,她努力低下頭,在女兒紅通通的額頭上輕輕貼了一下,一種原始的、劇烈的感動填滿了她的缺口,汲汲皇皇的兩世,馮玉貞眼角忽而垂下一滴淚來。
你叫馮喜安。多喜樂,長安寧,歲無憂,久安康。
在這一瞬間,同崔淨空的所有恩怨情仇、愛恨與否,她都不想再去斤斤計較了。
你我二人之間的離愁孽債,一筆勾銷。
然而她大抵太過喜悅,忘了十月初三這個特殊的日子,也是崔淨空的生辰。
同一片廣袤的夜空下,崔淨空披星戴月回到了他的住所。
這是周穀槐——周尚書贈予他京城西麵一間四進宅院,亭台水榭,錯落有致,實非黔山鎮裡那間已化為灰燼的府宅可比的。
崔淨空玉麵之上並無什麼神情,自回京後,越發像一塊通體寒氣四溢的冰,將屬於人的七情六欲一並剔除了。
三個月下來,宅邸裡新添的奴仆也略知這位主子的古怪脾性,因而推開房門,其中空無一人,黑洞洞的宛若要吞噬一切。
崔淨空並不點燈,他自如容身於一片漆黑中,終於躺在床上,卻如前幾日般無半點困意。
然而今日,心口驟然一縮,他記得今夜並非弦月,況且念珠已然取下,不該作疼了才是。
崔淨空不適地擰起眉,起身去問守夜的奴仆:“今夕為何日?”
“回主子的話,十月初三。”
十月初三。
崔淨空披著外衫,獨自坐在床沿,忽而覺得右手腕隱隱發癢,好像少了什麼物件。垂下頭,其上空空如也。
他已經把它扔掉了。
連同寡嫂為他所求的平安符,那間二人夫妻相稱的宅邸,她燭光下的笑靨和那聲拖慢的、溫情的祝福,平安順遂、長命百歲。
所有這些全被他親手拋開,一並葬身於那場熊熊烈火之中了。
同馮玉貞自身一般,再難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