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以為是他公務繁忙,心脾兩虛,喝下幾副藥細致調理便無恙。誰知這點毛病越治越重,幾乎無法,每日能睡上一個時辰都算老天保佑。
臉色一度蒼白如紙,以至於有日上朝,聖上見之十分擔憂,勒令愛卿在家養病,派去禦醫為他診治。
查不出名堂,藥喝了一碗又一碗,不見半分好轉,禦醫對此束手無策。
身體漸漸虛弱,行走時好似一杆竹竿撐著衣服挪動,連神智也慢慢變得遲緩。
去歲冬,整整四日未能合眼。第五日清早,崔淨空推開門,見到門外守夜至明的李疇,麵容漠然,話音比往常要快一些:“可看到夫人去哪兒了?”
李疇十分驚懼,堪稱膛目結舌地望著他——男人身著一件熟悉的、單薄的月牙白袍。
沒人知道他還留著這件舊衣,李疇以為除了他那時慌亂留下幾件,其餘的全被燒成灰了才對。
然而這件幾年前陳舊泛黃的月牙白袍,不知何時被他藏起來的,亦或是沒注意塞到了櫃底,現在堂而皇之翻找出來,十七歲時的衣衫已明顯小了,很窘迫的短了一截,懸在小腿處。
可崔淨空這樣心細如發的人卻對這個異常全無所察,同樣也未發現房裡缺了梳妝鏡、美人榻和本應成雙成對的並蒂蓮枕頭。
見李疇宛如呆傻一般,崔淨空神情驟然陰沉下來,心知必然出了事。
可此時沒空治他看守不力的罪,他急著去找馮玉貞,分明昨日才從靈撫寺回來,寡嫂還為他求了一塊平安符,怎麼一覺醒來,身邊便不見蹤影了?
大步走開,卻發覺身處的府宅並非是他們的家,一草一木無不陌生至極,回廊曲折,園林幽深,遂及時頓下腳步,知曉自己大抵是無意識間被挾持而走,困在這個迷宮似的地界了。
是誰?鐘濟德按捺不動,提前下手了嗎?胸口一陣憋悶,崔淨空隻覺得迷茫至極。
他被關在這裡,那嫂嫂呢?
李疇差點跟丟他,怕攔不住,慌張間拽上了一頭霧水的田泰。
好不容易趕到,呼哧喘氣間,便愕然撞見崔淨空麵牆,略彎起腿,向上猛一跳,雙手敏捷地扒住牆頭,竟然是要借力爬到牆上去!
然而崔淨空始料未及,身體壓根經不起此番又蹦又跳的折騰,兩臂使不上力,身體直直下墜,踉蹌著險些摔倒在地,還好田泰眼見不好,搶前扶了一把。
身形晃了晃,崔淨空這才站穩,難不成是被下藥了?他總算發覺到今早一切都隱隱地透著不對了。
他垂下頭,伸手握了握拳,確有點脫力,從手上瞥過的瞬間,忽而意識到:袖口有些過短了。隻微微曲臂,便一溜兒上移到了小臂。
不對,這是嫂嫂半年前為他做的衣裳,前兩回穿還十分貼身——等等,念珠呢?
他的視線死死鎖在自己光禿禿的左腕上,那處疊累的暗紅傷疤,那是一回又一回,被念珠活生生燙出來的舊疤,醜陋異常地盤踞在表皮之上。
不止是念珠,他從上到下摸索著,他的長命鎖與平安符呢?
仿像是被一記重拳掄在後腦,崔淨空捂著腦袋,眨眼間天地顛倒,寡嫂站在遠處,表情冰冷,一語不發。
為什麼這麼看我?伸手去蒙她那雙快要把他刺出血窟窿的眼睛,在碰觸到的一瞬,馮玉貞猶如水中月一般消逝,恰如隙中駒、石中火、夢中身,崔淨空隻得徒勞看著積年歲月自身邊打馬而過。
昏沉不已,他仰倒在地,疲累到了極點,有人攙起他,李疇神情憐憫,低聲道:“主子,風大,回去罷。”
回去……回哪兒?他全記起來了,那間宅子早成了殘垣斷壁,他下的令,隻怕連殘餘的灰都被風吹跑了。
奴仆要為他更衣,崔淨空死拽著胸襟不放,隻得隨著他和衣而眠。
穿著身上那件馮玉貞親手為他縫製,隻僅一件的舊衣,崔淨空倒頭大睡整整兩日,這段時日以來,總算睡了一個悠長的好覺。
萬幸再醒來後,他神智恢複了清明。男人眸光暗沉地盯著身上的月牙白袍,片刻後便將其脫下,隨手扔在地上,命侍女進來收拾。
李疇與田泰都以為主子大抵全然忘卻了前兩日的癔症,也都戰戰兢兢不敢重提。直到一個月後,他命二人共同操辦一事,另於城郊建起一座府宅。
應該說李疇與田泰近些年跟著崔淨空左右行事,自然也被磨礪出了能力,雖覺得這道命令蹊蹺而急促,還是順應下來,細問可有何要求。
崔淨空負手而立:“隻有一點,我要它同黔山鎮的那間府宅彆無二致,一牆一隅,一磚一瓦,半點差彆都不能有。燒了的那個什麼樣,這個就什麼樣。”
他分明語氣平淡,可跪在地上的李疇聽著聽著,卻不自覺寒毛直豎,這時候他才知曉,原來一分一毫,崔淨空都從未忘記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