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而變了風向,襲來一陣裹著雨珠的涼風,她這才有心力梳理那個夢,夢中那個大抵是話本中的崔淨空。
提起這三個字,馮玉貞還要愣一愣,隻覺得那段兩人共度的時光恍如隔世。自喜安出生後,她便很少再想起他了。
當時的怨憎糾纏,如今都淺淡的隻能留下一個淺淺的印子,再掀不起任何波瀾了,粗粗算起,竟和他有四年多未見過了。
雖不知崔淨空這幾年如何於官場浮沉,可以他的才能秉性,掌握人心如囊中取物,必然差不到哪兒去。
好歹相識一場,又得了一個伶俐可愛的女兒,馮玉貞仍願崔淨空此生離苦得樂,一心向善,子孫滿堂,不必像她夢中一般,落得人不人、鬼不鬼的下場。
她正漫無邊際地想著,卻聽見身後稚嫩的嗓音輕聲喚她:“阿娘?”
隻這麼輕飄飄的一聲,馮玉貞霎時間將崔淨空之類的拋之腦後,她立刻回頭一瞧,便見馮喜安光腳站在她身後,一手還揉著眼睛,顯然是睡醒出來找她了。
“安安?冷不冷?”
馮玉貞快步走上前,將身上的外衫扯下,披在喜安身上,把她從地上抱起來,女孩張開兩臂,乖乖環住她肩膀,把小臉貼在阿娘的臉上。
馮玉貞走動步伐間帶著焦急,一手拖著女兒,一手拔開門栓,很有些吃力,生怕她著涼了。
正要把人放在床上,她卻不撒手,喜安向來粘她,大抵是睜眼沒看見人,被嚇著了,乾脆把薄被一齊蓋到兩人身上,抱著女兒軟聲道:“娘把安安吵醒了?”
喜安長的快,自三歲起便很少再被阿娘這樣抱著走了,不願意動,隻仰著腦袋,跟馮玉貞搖搖頭,問道:“娘,他又來了嗎?”
馮玉貞知曉喜安不待見嚴燁,輕拍她的後背,安撫道:“隻是路過歇息一下……”
喜安卻惴惴不安,悶聲悶氣問道:“阿娘,我不喜歡他。是不是安安的錯?”
馮喜安嘴上這樣說著,眼睛卻一眨不眨盯著她。
“不是你的錯……”
馮玉貞下意識反駁,她心頭一顫,女兒相貌秀美,同她有六七分相似,可不知是不是清早的那個夢境作祟,她忽而發覺喜安的眼睛,愈長大愈像極了她的父親。
上翹丹鳳眼,兩隻清淩淩的眼珠黑白分明,一旦望進那片幽深,便宛若跌落深淵。
略一恍神的功夫,喜安在她懷裡掙紮著起身,馮玉貞順勢托起她,小姑娘格格笑著,在她臉頰上親了好幾口,又黏黏糊糊地和她臉蹭臉,天真道:“安安隻想要阿娘和我兩個人,不要彆人。”
軟乎乎的小孩就在懷中,滿心滿眼都隻有自己,馮玉貞的心軟成一旺溫水,將躺在臂彎的女孩耐心哄睡過去,這才輕手輕腳放下,又重新走到門前。
她彎腰把撂在地上的一把舊剪子拾起來,這是做繡活時常用的花剪,刀刃鈍澀,應該在兩個月前被扔掉了才對,怎麼又到了這裡?瞧著還被刻意磨尖過似的?
她抽出門栓,中段恰對應幾道新出爐的白色劃痕,馮玉貞大抵知曉,喜安是力氣小,實在撬不開,所以最後才從窗戶這兒出來的。
馮玉貞將敞開西側窗牗合上,目光望向床榻上安睡過去、麵容恬靜的女兒,臉上隱隱流露出一絲憂愁。
撿她扔去的花剪磨尖,撬鎖,搬凳子爬窗戶,這些事對四歲的孩子而言,或許算不上多神異。
然而真正令馮玉貞感到異常的,是她們娘倆去年從許家搬出來那陣。
兩人初初搬到一處地界,安生沒兩日,孤女寡母便被人盯上了。
夜間聽聞窗處傳來響動,馮玉貞登時驚醒,將喜安躲在角落的衣櫃裡。自己則持刀守在窗戶後。
幸好凶徒是個瘦猴似的男子,又被酒色掏空身體,或許她先前也有過些許經驗,饒是如此,馮玉貞也是艱難險勝。
她仍驚魂未定,一扭頭,卻驚愕撞見本該老老實實塞在衣櫃裡的女兒站在一旁,小小的身影一動不動。
夜色中,她清澈而幼圓的眼睛,如同著魔一般凝視著不遠處倒下的男子和身下那攤不斷擴大的暗紅血泊。
馮玉貞以為喜安被嚇壞了,她趕忙伸手去捂她的眼睛,誰知喜安卻忽而跑開,徑直跑到那個人身前才停下。
她先是摸了摸他身上仍在冒血的刀口,繼而又試探性地將把手伸進了地上的血泊裡。所有動作都和試圖摘一朵花似的,十足好奇和興奮。
馮玉貞愣怔地瞧著她泛起笑容的小臉,聽見她的女兒望著自己鮮血淋漓的雙手,喃喃低語,用了一個她前幾日才教給的新詞:“好漂亮。”
也是在那一刻,她忽而意識到,血緣這東西剪不斷分不開,哪怕素未蒙麵,女兒卻依然繼承了生父嗜血的本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