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房是陸公館從前的門房, 當初陸公館在上海就是個怪獸一般的地方,門房便是怪獸的獠牙, 見著達官貴人,獠牙會溫和的收斂起來, 見著平頭百姓,那威風便抖擻起來,如今門房見了自稱是王尤的先生, 見其穿衣打扮, 很迷惑,認為這個王先生並非什麼有錢人,或許是上門求辦事兒的。
可著王先生身後竟是由日本人開車!這可不得了哇!
門房登時屁滾尿流跑去彙報,待穿過那剛修繕好的噴泉, 路過金碧輝煌的大廳,來到後花園,看見躺在躺椅上搖搖晃晃曬太陽的年輕男士時,門房都無法平靜心中的躁動,還未走近便急忙開口道:“三少爺!三少爺, 不好了,有日本人和漢-奸找上門了!”
睡在躺椅上的顧三少爺從古木色的躺椅上支起半個身子, 剛剪過的短發伶俐俏皮的睡在頭上,一雙濃墨描繪過般的眉眼便望去門房那邊,稍微搭在他小腹上的披肩更是順著他的動作落在鋪了瓷磚的地麵上:“你說什麼?可彆咋咋呼呼, 哪裡就值得你像是被鬼索命一般要死要活了?好好說話吧。”
門房依舊害怕的要命, 日本人如今在門房的心裡, 不比索命的黑白無常高尚多少,甚至更為可怕:“哎呀,三少爺你快躲起來算了,那漢-奸指名道姓要找你!現下顧四爺和七少爺也都不在,你若是出了什麼事情,我可就不是死這麼簡單的!”
顧葭見門房哭哭啼啼,倒是笑了起來,偏生要去瞧一瞧這找上門的漢-奸是何等妖魔鬼怪:“你且慢些哭,我倒要去看看到底是何方神聖了,縱使是漢-奸,你這樣大呼小叫,腦袋還要不要了?”
日軍殺了不少中國人,顧葭每日聽弟弟念報紙便也深覺可怕,因此對那些幫著日本人做事的中國人沒有什麼好感,可轉念一想有些中國人也不一定是自願的,他就不大喜歡和那些憤青一起對為日本人辦事的中國人痛罵,他保持自己的觀點,認為這個時代任何人選擇做什麼事情,隻要沒有幫著日本人殺中國人,那麼便不算太壞,隻是審時度勢的討口飯吃,討條命活,那麼不能喊人家漢-奸,那是一種道德綁架,十分得不合適。可顧葭另一方麵又因為看見了太多屍體,見過了太多流民,即便公正的看待那些人,也不免還是認為死活不和日本人同流合汙的人更為值得敬佩,是有骨氣的英雄!
自從防空洞回來陸公館後,顧葭深居簡出,已經很少出去交際了,原因無他,便是他身體狀況這一項,顧無忌與陸玉山便幾乎成了盟友,管著他,一個成天念叨,恨不得在他耳朵裡念出繭子,一個成日用為難的眼神叫他心疼,顧葭即便是閒得頭頂長出蘑菇,也不敢提一句要出去交友的事情了。
對於自己這種老年人一般的生活狀態,顧葭既克製又耐不住寂寞,便愛上了用電話來聯係各種朋友,有時候興許運氣好,能聯係上一兩位得空的好友過來做客,其餘時間便是學習,念書,寫字,喝各種中藥,打各種據說可能有治療效果的西藥。
話又說回來了,為何在出了防空洞後竟是又回到了陸公館居住,這件事顧葭也不大明白,他心裡本不大願意,畢竟此前在陸公館著實有一段很不好的回憶,陸玉山這人真真假假讓他有時候分辨不清楚對方究竟想要做什麼,又想要控製他乾什麼,並且顧葭還考慮弟弟的心情,總認為還是應當和陸玉山保持距離的。
打-仗的時候大家沒有辦法保持距離,這就算了,戰-爭結束,那麼一切從前該撿起來的規矩也是時候撿起來了,不過這樣著實有點將陸玉山‘用完就甩’的嫌疑,可顧葭心想,自己本身在陸玉山心裡頭大抵也不是個什麼善男信女,乃是玩弄了他感情的混蛋,此人偽裝霍冷的時候可沒少罵他‘冷血’,那麼便當真冷血給陸玉山看看又能怎樣?
顧三少爺滿心的決絕,其實很像是同情人耍小性子的樣子,因此當弟弟和陸玉山兩人都二話沒和他商量一同回到陸公館,耍小性子的顧三少爺就默默偃旗息鼓,懵然著任由擺布了。
顧葭不敢輕易詢問弟弟是和打算,也不和陸玉山言歸於好,稀裡糊塗住了好些日子,三人卻是很有些相安無事。
正當顧葭感覺這樣的日子其實也還是不錯的,除了某些時候兩人合起夥來管控他的飲食問題,顧葭認為就這樣繼續下去,難得糊塗,便難得糊塗吧。
難得糊塗的顧三少爺一邊用白瘦的腳丫子尋了白布製的拖鞋,一邊懶散的站起來,他一身皂色的長袍,袖子鬆鬆的挽起,露出玉白的小臂,手腕上隱隱浮現出黑色的鎖鏈紋身,像是有無形的西方惡龍張開巨大破爛的翅膀盤踞陸公館之上,爪子緊緊抓著一條鎖鏈,鎖鏈的另一頭,便是延申到顧葭的身上。
門房素來見過不少漂亮人物,然而當今還是認為現下公館裡的這位顧三少爺最為好看,是種充滿虛弱生命力的美麗,這是不能同任何男人女人相提並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