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曬得我微微出汗,我叉著腰,開始在鏢局小院兒內閒庭散步,幾隻秋蟬有一聲沒一聲地叫著,時不時有一兩片樹葉落在我的身前,一身愜意。
我看了看肚子,三個月前,我懷了德生的骨血,那時的我糾結的很。
生死全在一念,當時我若坦之以誠,我的孩子出生後應該是有爹的,但當時我若坦之以誠,淩源城乃至華興郡的許多孩子,出生後應該是沒有爹的。
藍天白雲之下,我的心思往複不定,從愧疚到懺悔,又從懺悔,到釋然。
哎!時候到了,有些事就妥協了,這個世界上隨心所欲的人,很少,生活總會逼著你討要答案,有時你什麼都明白。
卻也什麼都無法改變!
父親還是一貫的寵我,當我說要生下德生的兒子後,父親哈哈說道,“終是一條人命,留著吧。如果你不願意他姓劉,可以姓楊。”
我溫婉一笑,父親又帶著幾個老友,出門打獵去了。
在我眼裡,劉 德生貪玩任性、放浪形骸,終究隻是個孩子,他做出的種種舉動,無非都是和父親慪氣罷了,可成年人的世界裡,哪裡會有孩子的一席之地呢。
走著走著,想著想著,我來到了鏢局大廳。
托德生的福,當年鏢局從北市搬到了南城,謀了一處佳地,幾日前,郡守應知在查抄劉氏家產時,鏢局沒有作為劉家的家產被查收,這也算是德生給我青春的補償吧。
整座淩源鏢局五出五進,有大廳、演武場、會客廳、武庫、倉廩各一座,四角設有小望樓,一層或二層小樓五六棟,用以守夜留宿和我父子女三人生活之用,足夠了。
在地價百株一寸的南城,能有這麼一套宅院,著實不易,父親沒有將其作為臟物交送郡府的打算,我自然也願意做那個糊塗人。
大廳之中,卸甲境界的父親可能覺得今天並不是出門打獵的好兆頭,正同倒馬境界的弟弟切磋武藝,兩人以棍代刀,以楊家刀法對攻了起來,我則有些乏倦,找了個舒暖的位置坐下,安靜的看著眼前溫情一幕。
幾十招後,父親有些氣力不濟,弟弟倒是越戰越勇,奈何父親經驗豐富,境界也高,一招兒攀花折柳,將弟弟輕輕扳倒在地,而後棍尖頂了頂弟弟的小弟弟,弟弟嘴一咧,雙手一攤,無賴地道,“爹,我輸啦!”
弟弟起身後,父子倆相視一笑,那是我多年未曾見的笑容,真誠又燦爛。
我捂著嘴輕輕一笑,慢慢悠悠地走向後廚,不一會兒,一頓熱氣騰騰的飯菜被我和守夜伯伯端了上來,主要有兩大盔醬牛肉、兩碟醃蘿卜乾兒、一盤蔗糖花生、一盆菠菜湯、二十個蠻頭和兩壇黃酒。
這些飯食,足以讓我們七人大快朵頤,隻是我手藝有些生疏,蠻頭沒蒸起來,哎,以後逮著機會慢慢練吧!
“哎呦,我這閨女可以呀,這次做飯居然做熟了!”爹大口咬了一下蠻頭,衝我嘿嘿一笑,我嬌嗔的剜了父親一眼,起身為諸位伯伯盛湯。
守夜王伯伯一邊吃,一邊對父親哈哈說道,“哈哈,老楊,你就知足吧!我那閨女除了納鞋底兒,啥也不會,我和他娘都快愁死了,這以後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可咋整。”
父親和守夜王伯伯撞了個滿杯,哈哈大笑,“和你一樣笨!哈哈哈哈。”
我慢慢地喝著菠菜湯,秋季鏢行生意冷淡,父親便把原來的一日三餐改成了一日兩食。
在這泱泱大潮裡,沒幾人配得上天命風流。淘下來的,都是些我們這樣的小魚蝦。
小魚蝦有魚蝦物的苦惱,但也有小魚蝦的快樂。
就如現在的溫情,便是那些勾心鬥角的朱門大戶所感受不到的。
幾口黃酒下肚,父親臉頰微紅,打開了話匣子,對著四位伯伯哈哈說道,“哥幾個,想不想再多兩個素菜?”
四位伯伯異口同聲地說道,“想啊,好日子誰不想過啊!”
父親起身,走在我的座位身後,雙手輕輕拄在我的雙肩上,朗聲道,“大夥可記得當年觀兒打理鏢局?那會兒,真是要酒有酒,要肉有肉啊!”
江湖人不懂拐彎抹角,所有人都嘻嘻哈哈,唯有我身形微微顫抖,父親的雙手感覺到了我的不安,輕輕地拍了拍我,為我安神。
父親憨厚一笑,“兄弟們啊!我呀,老啦!押押鏢、走走貨還可以,但這操持內務,負責大夥的吃喝拉撒,實在是沒有這個斤兩和精力嘍!我意,這鏢局內事,我覺得,還是讓觀兒接過來吧。”
桌上突然安靜,四位伯伯紛紛低頭,不言不語。
父親和桌上四人一生為友,自然懂這四人的意思,他鬆開了拄著我的兩隻手,背手繞著餐桌,老氣橫秋地說,“這幾年淩源劉家的事兒啊!不怪觀兒和柳兒,是我這個做父親的一手操持的。讓他們姐弟二人身犯險境、身背惡名,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兒,再不幫助官家挑了劉家這條惡蛟,恐怕我等、我淩源百姓,永遠不會有好生日子過的,這件事情,我不後悔,永不後悔。”
四位伯伯仍然沉默不語。
父親回到位置,坐下夾了一口菜,美滋滋嚼了幾口後,對我與弟弟說,“觀兒、柳兒,來,跪下。”
我和弟弟立刻從命。
父親起身,負手而立,嚴肅說道,“我要你二人在此發下毒誓,此生做事,要有三不做,一是不做有違江湖道義的惡事,二是不做不利百姓民生的醜事,三是不做官家大族的狗腿。此誓一立,人神共見,若違逆此誓,當天誅地滅,永無後代。”
我與弟弟對視了一眼,相顧點頭,一口發了毒誓。
三日後,父親將鏢局內事托付給了我,他自己則做一名抗刀走卒,和那些伯伯們快意江湖去了!這老爺子,也真會享福啊。
我思慮再三,女子本弱,這鏢局終是要交到弟弟手中。
便請示父親,可否招募二十名忠厚老實、背景單純的年輕漢子,讓弟弟稍作訓練後參與走鏢,將來也好做弟弟的直係親信。
“善!”
父親說完,便又出行玩耍去了。
我無奈一笑,繼續曬太陽去了。
......
雨過地皮濕,風過了無痕,冬天的雪會清洗這片大地,初春來到,除了青禾居,這縱橫華興百年的第一大族,什麼也沒有給後人留下,或許這縣誌、郡誌會留下一嘴,但有些事,卻還不如不留。
我從未後悔這四年的光陰流逝和真情不在,也不後悔玩弄了德生四年時間,看著門外的一張張笑臉,我覺得,很值得。
你放心吧,德生,這個孩子,我一定會讓他平安降生,讓他平安長大,讓他平安一生,我不要他功名利祿,不要他武功蓋世,隻求他一生平安,就好!
秋風笑我無情淚,偷整羅衣,欲唱心猶懶。
醉裡不辭金爵滿,楊觀一曲,當腸千斷否?
對不起。
德生,下輩子吧!欠你的,我都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