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李拿著招賢令,站在階上,用儘最後的氣力,大喊出聲,“君子之道,貧則見廉,富則見義,生則見愛,死則見哀。藏於心者,無以竭愛,動於身者,無以竭恭,出於口者,無以竭馴。暢之四肢,接之肌膚,華發隳顛,而猶弗舍者,其唯聖人者乎!此生寒李彆無所願,惟願陛下做大同君子,終身成聖!”
聲徹內外,天狼城無有不聞者。
聞者,無不為之動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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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李一番慷慨激昂,攪和了今日的大典,亦把苻毅逼入了尷尬的境地,不過,這位雄才大略的大秦帝王並沒有氣急敗壞痛下殺手,反而淡淡地道,“讓他走!”
苻毅下令後,這位虎狼之君的臉麵上沒有一絲懊惱或後悔,拽著寇謙的袖子,一同走進了靜月塔。
一聲急促的‘陛下’二字,從塔中傳來,苻毅去年感染疾病,至今大病未愈,又怒火攻心,竟在塔內暈厥了過去。
而寒李,終是癱坐在了台階之上,鮮血已經染紅了前襟,半死不死。
君王一諾重千金,此刻,靜月天宮玉石台階上兩側的侍祀已經消失不見,暗中隱藏的幾十道氣機,業已消散無蹤,整個靜月天宮好像隻剩下他自己,哦,不,還有飄忽而至的蘇禦。
蘇禦瞧著寒李斷掉的脊椎,心生憐惜之意,情到深處,老淚縱橫,怭怭地背起了寒李,顫聲道,“走吧!回家!”
寒李沒有回答,像一隻竹節蟲般軟軟地趴在蘇禦的背上,一個熱淚盈眶的老人,背著一個瀕臨死境的中年人,緩緩拾階而下。
蘇禦把瞼上悲苦收拾得一乾二淨,強顏歡笑,他要帶寒李回去,人在他鄉死,從來都不是漢人的風骨。
太陽照射著無儘的山巒和平野,宮外的蟬,悅耳的鳴叫,似乎在列陣迎接英雄回家。
腰脊儘斷、心念散儘、精血熬乾的寒李,壽命已近終點,蘇禦每下一階,隻要稍有顛簸,寒李便要吐一口血沫,血沫中帶著肉沫,似乎吐出了心肺。
自古上山容易,下山難,下山的人,往往沒了心氣兒,也沒了念想!
一老一少,誰也沒有說話。
人到儘頭,總要回味過去,視線逐漸模糊的寒李,此生中一幕幕難舍難忘的畫麵,一一浮現在了眼前。
他把蘇禦當成了一位忘年老友,一邊口吐血沫,一邊開始對蘇禦絮絮叨叨,“我出生時啊,恰逢秦漢大戰,父母枉死刀兵,又無親戚接管,在亂世中難以活命,是師傅及時出現,救我於生死一線,給了我一口飯吃,那第一口蘸糖的蠻頭,真的是很香的啊!”
蘇禦留下半滴眼淚,強顏歡笑,“你要是能活下去,老夫天天請你吃蠻頭蘸糖!不限量!”
“下輩子吧!如果能有下輩子,我一定去賢達學宮門口要飯。”寒李微微動了動額頭,繼續懷念過去,“師傅和我,大手牽小手,六歲,師傅牽著我寒李的手,遊遍了長城內外,走遍了大江南北,宣揚兼愛大同。歸來時,我也已經弱冠年華。”
蘇禦嘀嘀咕咕,“你師傅是個好人,當年老夫好勇鬥狠把他打了,事後他還請老夫吃了頓大餐!”
寒李陽光一笑,這一笑讓他劇烈吐血,更加虛弱了。
蘇禦雙眼晶瑩,甚是悲傷,他知道,寒李已經油儘燈枯,除非仙人降世,不然就算華佗在側,也回天乏術了。
所以,他並沒有阻止寒李回味過往,反而如一棵老而彌堅的老鬆,為寒李安靜地提供著臂膀和傾訴者。
寒李聲音已經細如蚊聲,卻還是勉強撐著絮絮叨叨說個不停,蘇禦知道,當他閉口不言的時候,他也該離開塵世了。
“幾年後,為了救一名與己無乾的繈褓嬰兒,師傅被人下了藥、絕了命。臨走前,師傅說,大義常在心,人在做,天在看。”
師傅始終相信天道輪回,他始終相信,一個人一生都在做行俠仗義,他的下一代一定會引以為楷模,這種精神會代代相傳,最後隨著日月盈縮,變得光芒萬丈。
師傅,您和墨家的信仰,徒兒,儘力啦!
寒李仰望天際,那閃耀日光中,仿佛出現一個身影,那身影正回頭向寒李笑著,仿佛迎接著他的歸去。
寒李不再吐血,他的血,已經吐乾了!
溫暖陽光潑灑在寒李身上,影落階前,映照得他無比偉岸。
我寒李在加冠之年,執掌墨門。二十載恪守著墨家之道,行俠仗義、解危濟貧、節用自好,在這個算不得亂世的亂世,墨家又一次發揚成為當世顯學,隱有和儒、道、釋爭鋒之勢。
若再給我二十年,墨家出一個入境神仙,我想,上三教定會變成上四教了,哎,可惜,事與願違呢!
師傅啊!若要說最值得驕傲的,還是我那兩個徒兒,兩個小家夥雖然都出身豪門,但性子裡都透著溫良,墨家交給他們倆,定會所托如所願的。
自己一生識人斷相無數,可不知怎地,淩源那位名曰劉懿的少年,卻在這個人死恨消的當口,不當不正地出現在腦海之中,揮之不去。
寒李幾次三番想對蘇禦說話,他想拜托蘇禦在南下時殺掉劉懿,畢竟,‘天下處處皆汝家’這種箴言,隱喻了此子乃帝王之選,或許,此子將來會顛覆大漢江山,他寒李連一個小小的馬鐙都要萬裡追凶,這一點,是他萬萬不能忍受的。
可想來想去,寒李忽然想到了十三年前的一樁往事,一樁名為‘天妖案’的往事,當年那位二皇子,似乎也叫‘劉懿’呢。
隨後,他灑脫一笑。
罷了罷了,後來之事自有後來之人,管他是人中龍鳳還是地府妖魔,自己人之將死,也便不去想了!
寒李沒有埋怨蘇禦方才的冷眼旁觀,也沒有抱怨大秦不講武德的車輪戰,一切都是他自己的選擇,墨家之人,從來最擅長為大義而死。
蘇禦背著他下階之後,寒李將钜子尺扔在了地上,而後停了停身,深情地眺望了,這把墨門至寶,留在了靜月天宮。
我的大徒兒鄧裘啊,老話常講‘三軍可奪帥,匹夫不可奪誌’,今我在你頭上懸尺,希望你知恥而後勇,將來你若練就本事,記得替為師來大秦取回來!
此刻的寒李,已經說不上是清醒,還是暈厥了。
鄧裘啊!雄關漫道難攀,過嶺既是曙光,墨家的興衰,不打緊,墨家的大道,你可務必要一以貫之地傳承下去啊!
這諾大的江湖,誰都占不了七分風流,若有,隻能說這江湖太過無趣。我寒李沒多大本事,這輩子能在帝王麵前耍一次威風,足占三分矣!
寒李費力地睜開了眼。
日照斑駁,像極了牧州的太陽;蟬鳴不止,似極了江南的仲夏。
寒李嘴角輕揚,緩緩閉上了眼睛。
人言落日既天涯,窮極天涯不見家。
我自平生笑天道,流澌浮漂望蒹葭。
“能死在春天裡,很好!”
......
公元369年,時隔寒李殉道二十八年,曾被寒李師傅所救下的那位名喚龔壯的少年,已經年過五旬,在他所著的《大漢風雲譜》中,將寒李列在了諸子列傳的首位,評其曰:寒李,江湖魁首也!論境,三百年最有天資之人;論道,義貫山海、氣捧星辰;論心,胸懷激蕩、克己奮發;功名富貴逐世轉移,而氣節千載一時,論風流,甲子之間,無人能出其右!
俠之大者,兼愛非攻,一代豪俠寒李,用生命踐行了墨家的誓言!
有的人死了,但沒有完全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