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慈君(2 / 2)

雖然發音艱澀、生疏,但意思表達得很清晰:“我不想讓他這輩子就麵朝黃土背朝天地困在這座山裡,求你幫幫忙,我給你做牛做馬都可以。”

然後遊略就去鎮上念初中了。

不曉得是不是天生就長了個會讀書的頭腦,還是母親抓得嚴,初中三年,他就沒考過第一名。

於是順利地被特招到市一中。

和那個淳樸的小鎮相比,市裡是很大的,也很繁華。

市一中既有像他這樣享受政策福利特招上來的貧困生,也有穿戴名牌的時髦學生。

他見了很多市麵,也越發意識到自己和彆人的差距,於是咬著牙讀書,天不亮就起床,挑燈夜戰,就這樣拚搏了三年,高考鯉魚躍龍門,考上一所在京城的名校。

回到村裡,整個村的村民都跑到家門口,像看珍稀奇觀一般看著他。

往日那個被忽視的沉默女人,也被圍著誇獎了不起,男人死了獨自撐起這個家,還把孩子帶上了大學,這下算是光宗耀祖。

直到夜深人靜,村民都離開後,女人拉上門鈸,臉上流露出一抹極諷刺的笑。

低低地說了句:“光什麼宗耀什麼祖,你們家也配。”

遊略有些驚異。

想問什麼,卻又不知如何開口。

事實上,他雖然聽從母親的教誨艱苦學習,卻實在跟她算不上親近。

從小到大,他有時也會感到疑惑,母親究竟是從哪個“外村”嫁過來的,竟然能說一口這麼流利的普通話,還會代數和俄文。

不過大多數時候,他都在操心自己的事。

作文的分數該怎麼提,不吃早飯攢下的生活費夠不夠買一盒磁帶,隔壁班的班花是不是暗戀自己……總之,要思考的事情太多,關於母親的困惑,也隻有在月底回家時才會又偶爾浮現出來。

更何況母親從來就不會對他提娘家的事,問了也不會說。

甚至,他都是在高中入團需要填寫資料時,才第一次問到母親的名字。

謝慈君。

一個和上坎村格格不入的名字。

就像遊略的大學錄取通知書,擺在老舊混搭的堂屋中,顯得那樣時髦而洋氣。

母親用粗糙的手摸索著快遞袋和通知書封皮,說上了大學也要好好學習,將來改變自己的命運。

遊略說了聲我明白。

——故事進展到這,好像已經差不多可以收束尾聲了。

女大學生被拐入山,咬牙忍過無數挫折和苦難,終於將孩子培養成棟梁,開啟時代新篇章。

很可惜,一十幾年,如此漫長而壓抑的人生。

不過是悲劇**的鋪墊。

遊略上大三這年,他的母親四十五歲。

經過自媒體的挖掘和報道,《謝慈君被拐一十五年》一事迅速鋪開,引起大眾的廣泛關注。

多方幫助之下,她的家人找到了她。

謝慈君的原生家庭是津城的書香門戶。

父母都是大學教職工,父親是津大的物理教授,母親則在八台大學教授曆史。

兩所大學相鄰,隻隔著一道門,謝慈君從小便在這道門穿來穿去,今日隨父親在津大食堂吃飯,明日則跟著母親在八台圖書館自習。

這樣的家風教養,讓她哪怕在小鄉村當了一十幾年的農民村婦,依然保持著對知識的熱愛。

謝家唯有謝慈君這麼一個獨女,她失蹤後,父母也是百般尋找。

謝父一夜間白了頭,謝母患上頭暈心悸的毛病,幸而還有學生悉心看顧著,不然好幾次差點暈倒在講台上。

——說到這裡,就不得不提一提謝母的這位學生了。

她和謝慈君同歲,名字隻差一個字,叫做劉君。

劉君出身貧寒,是從山溝溝裡飛出來的大學生,靠國家補貼和親戚資助才念得起這個大學。

某天謝母忘記拿教案,午飯時間回教室,正好看見坐在角落裡配著腐乳啃饅頭的劉君,後來又得知她的家庭狀況,心生憐憫,多有照料。

劉君性情溫良謙遜,雖算不得聰慧,卻十分勤勉,時常幫老師打下手,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工作。

謝母很喜歡她,每每周末就請她來家裡吃飯改善夥食,那時候,她和謝慈君關係不錯,也算得上是能說心裡話的朋友。

謝慈君失蹤後,謝家一度崩潰。

多虧了劉君經常看望,帶幾本書來給他們念念,做開胃的糕點涼菜,給家裡換新鮮的植物,時時寬慰勸導……可以說,親生女兒謝慈君還在身邊時,都沒有這樣的體貼和細致。

劉君的出現,很大程度上撫慰了老倆口失去女兒的傷痛。

所以後來,在丈夫的默許下,謝母將劉君認作了乾女兒。

那個年代津城還是蠻看重乾親的,認了就表示你比家裡隔一層的子侄還要親近。

更何況謝老師的女兒走失了,在外人眼裡,劉君幾乎就等於謝家的親生女兒。

有了這層助力,劉君的人生終於開始變得順遂起來。

評優,保研,留校,評職稱。

謝家將謝慈君找回來的那天,劉君已經是八台大學的副教授。

一十五年,世界天翻地覆。

人的境遇也可以徹底換個兒。

一十五年前,謝慈君是書香門第,家中獨女,名校高材生,漂亮、有才華、有理想、擁有一切。

而劉君是山溝溝飛出來的窮鳳凰,教學樓-圖書館-宿舍三點一線,清湯掛麵的打扮和內斂害羞的性格,都讓她處於社交群體的邊緣。

能和謝慈君做朋友,已經是劉君前一十年裡最不可思議的奇遇。

一十五年後,劉君成為了體麵先進的大學教授,謝慈君卻變成了土氣局促的村婦。

謝慈君有個兒子,劉君也有個兒子。

謝慈君的兒子遊略,考上名牌大學就是人生中最值得誇耀的成就。

而劉君的兒子向卿雲,不僅是遊略同校校友,還是校學生會副主席,獲得過創業大賽金獎,上過知識類攻擂節目,被網友評為是才貌兼全的完美男神。

這樣紮心的對比——其實沒有給謝慈君帶來太大的影響。

畢竟她的心境早已在這一十幾年的麻木生活中變得蒼老沉靜,能在死前再見到父母親人就已經實現了最大願望。

但是,這對年級輕輕卻突逢變故的遊略來說,是很大的打擊。

他和向卿雲同校,同專業,隻差一個班,課任老師基本相同。

他聽著這個老師那個教授多次表揚隔壁班的向卿雲,獎學金評選對方正好排在他前麵把他擠到下一個等級,暗戀的女孩加他微信請他吃飯原來隻是為了通過他接近向卿雲。

那股不甘和嫉妒越擴越大,到最後變成了憎恨和憤懣。

向卿雲為什麼能成為今天的向卿雲?

不過就是因為他媽偷了自己母親的人生罷了!

劉君都不是姥姥姥爺的親生孩子,憑什麼開著姥姥姥爺買的車,住著姥姥姥爺給她買的房,還借著老人家的人脈給自己兒子的前程鋪路?

她憑什麼?!

終於,在暗戀的女孩當眾說出“遊略,你跟向卿雲比什麼?你們都不在一個層麵上”這句話時,遊略積攢的負麵情緒徹底爆發了。

那一天,他趁著家庭聚會,使計讓向卿雲攝入了不少酒精。

向家人回去的路上一定是向卿雲開車,而他隻要舉報向卿雲酒駕——

“你真是和你那個爸一樣,品質低劣,心腸歹毒!”

向來脾氣溫和的姥爺,狠狠扇了他一巴掌。

誰能想到,那天晚上,才剛把車開出車庫,向卿雲就接到了合夥人的電話,必須要趕去參加一個緊急會議。

於是把車留給了父母,自己則坐地鐵前往公司。

而劉君夫婦半路被交警攔下說有人舉報他們酒駕,儘管測出來不過是捕風捉影一場烏龍,後在回家後卻越想越不對勁。

又是正巧,向卿雲公司合夥人對酒精極為敏感,一晚上問了他好幾次是不是喝酒了,在他否認時還拿出專業儀器逼他測。

結果昭然若揭。

再往前推移,想到遊略那天晚上可疑的言行和遞過來的那杯“飲料”……

劉君本著家和萬事興的念頭,決定要隱瞞這個秘密。

沒想到陰差陽錯之間,還是被兩位老人家知道了。

姥姥氣得老毛病再犯,姥爺怒吼著要把這畜生逐出家門,向卿雲連忙上前安撫,讓遊略跟家裡人認個錯。

而遊略跪在地上,梗著脖子,拿怨毒的眼神瞪著他。

雞飛狗跳之中,是謝慈君站了出來,語氣很平靜:“爸媽,是我沒有教好他。在他學好之前,我不會再進這個家門,辱沒謝家的門風。”

……

後來的事情,其實也很符合邏輯。

謝慈君沒有接受父母的“寬恕”,帶著兒子離開了謝家。

她脫離時代太久,謀生方式不多,隻在學校附近支了個醬菜攤子。

因為醬菜做得好吃,靠著學生和教職工們的口耳相傳,生意竟然還可以,至少足以支撐日常生活開支。

父母偶爾也會散步來看她,謝慈君沒有避之不見,會跟他們在攤子前聊聊天,送一壇醬菜給他們,相處得自然、平靜、理性。

有一天晚上吧,謝慈君收攤很晚,竟意外撞上了和同學從校外回來的遊略。

母子倆四目相對,幾秒鐘後,遊略移開了視線。假裝不認識一般,和同學繼續說笑著走進校門。

謝慈君沉默了片刻,繼續手上的動作,推著小推車默默往家的方向走。

後來,謝父謝母去世了。

算是喜喪,走得很安詳,謝慈君主持了父母的葬禮,年年祭奠,但沒有帶過遊略去。

再後來,遊略也沒了。

因為長期在實驗室熬夜科研,心裡提著一口氣想做出番成績,超過向卿雲。

後來成果出來,項目宣告成果,他提著的那口氣猛然鬆下來,竟然就這樣昏死在實驗室。

沒能搶救成功。

謝慈君白發人送黑發人,再次主持了兒子的葬禮。

她活了好多好多年。

就在學校外的那條老巷子裡,支著個醬菜攤。

有新生入學,學長學姐路過時就會熱情地介紹:“你彆看這個攤子不起眼,老奶奶做的醬菜可好吃了!配食堂的小米粥一絕,而且老奶奶很愛乾淨……”

新生好奇地朝那邊望一眼。

就看見古樸乾淨的攤子後,有位老人衣著齊整,坐在躺椅上曬太陽。

她就這樣一個人。

一個人靜靜地,沉默地,走完了這一生。:,,.,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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