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姨們這些天預備給外婆做個花枕,院中的笸籮裡曬著滿滿的芙蓉花,都是趁開得正盛摘下,清洗過一遍,已經乾得差不多。
江現在光禿禿已經不結果的樹前坐下,垂眸安靜地幫著挑揀,將爛了或是變色的花瓣篩去。
好半天,唐沅都沒回來。
她去得有些久了,江現看天色,停住手中動作,正想給她打電話,腳步聲從外傳來。
由遠至近,聽起來有幾分歡欣,一轉眼,唐沅出現在眼前。
見他坐在樹下,她眸光頓了一刹,隨即提步朝他而來。
唐沅在他麵前蹲下:“你在弄什麼?”
江現說:“阿姨們曬的花,給外婆做枕頭。”
剛要問她去哪了,就見她了聲點點頭,下一秒,拎起手中的塑料袋:“看。”
幾塊透著熱氣的白色芙蓉花糕,內裡的餡隱隱透出略深的鮮豔顏色。
江現一頓,默了默:“哪來的?”
“去找剛才那個小女孩,到她家問她媽媽要的。”唐沅不好意思低咳一聲,“我要給錢,阿姨非不肯收,我就隻能給那個小女孩買了一個玩具。帶她到前麵小店那邊挑的,耽誤了一會。”
她說著,興衝衝遞給他:“吃一下,看看好不好吃。這是剛蒸好出鍋的。”
她表情格外生動,眼裡閃閃亮著光一般。
江現視線停在她臉上,有那麼刹那像是回不了神。
溫熱的花糕放進他手中,香味隱約,他感受著滾燙的溫度,低聲問:“你給人家買了什麼玩具?”
“洋娃娃啊。她可喜歡了,抱著開心了一路。”她說完,催促,“快嘗嘗。”
一袋有好幾塊,江現打開束口,拿起一塊先給她。
唐沅還挺好奇味道,接過嘗了嘗,微微挑眉,口感確實不錯。
江現沒急著吃,喉嚨微動,悠悠問:“怎麼突然跑去跟不認識的人開口。”
她雖然並不怕生,但也不是那麼自來熟的性子。
“……你不是說沒吃到嗎。”唐沅答得小聲,眼神閃了閃,咽下一口,輕聲說,“那家阿姨挺好的,我說完她就答應了,也沒太尷尬。”
她話音微低,蹲在他麵前小口地吃著花糕,垂在肩頭的發絲被風輕輕吹動。
他鼻端嗅到的像是花糕的味道,又仿佛是她的香味。
廚房裡阿姨把紅豆煮得差不多,聽見院子裡說話的動靜,探出身子叫她:“你已經回來啦?不是說要跟我學著做嘛,快來哦……”
唐沅聞聲飛快地應:“來了來了!”
她把手裡的糕點兩口吃完,叮囑他:“趁熱吃。”
言畢忙不迭起身跑過去。
江現看著她進了廚房,垂下眼,從掌中托著的糕點裡拈起一塊。
送到唇齒間,口感軟糯鬆香,甜得恰到好處,是從餡中沁出的芙蓉花的味道。
和外公做的花糕很像。
院子裡寂靜,江現無聲地吞咽著,想起那一年,他沉浸在母親離開的痛苦之中,對外公外婆的關心拒之不理,一個人在那個失去人氣的家裡渾渾噩噩顛倒地過了很久。
放假的時候被接來這裡,他也依然躲在自己的世界,絲毫不理會外界。誰來找他,他都不願意搭理,總是一個人待著,看書,或是發呆。
周圍的鄰居背地裡都在議論,談他媽媽離開的事情,“聽說是因為他才發生事故走了”,這種內容成了他們私下的談資。
那天叫小鄭的男生和其它幾個人來約江現去玩,他冷著臉拒絕,直接甩開他們回房。他在房裡悶坐好久,傍晚的時候帶著一本書去廣場上透氣,在牆根下看了幾頁發起呆。
玩鬨回來的小鄭幾人看見他,湊近和他說話。
江現不吭聲,一副愛答不理的樣子把他們幾個惹惱。中二年紀火氣旺盛,本就最容易衝動,幾個人言辭難聽起來,不爽道:“裝什麼比啊,一直叫你一直擺個臭臉,市裡來的了不起?看不起誰呢,在這擺架子……”
他懶得理會起身要走,被攔住,皺眉不耐煩地推開麵前的人,就這麼莫名演變成了推搡。
他們推得他踉蹌,不知是誰,把他的書搶走扔到了一邊。
江現覺得腦子裡好像有什麼東西,在那一刻突然斷了線。
他媽媽特彆喜歡給他買書,家裡的書架上都是,他看完了很多,有一些還沒來得及看。
那些東西成了他最後的精神支柱,來外公外婆家,除了隨身行李他什麼都沒帶,隻帶了那幾本書。
江現當時的表情很難看,大概也很嚇人。腳踩在書封上的小鄭明顯愣了一下,下一秒,被忽然發瘋一樣的他掐住脖子,摁在地上。
他的拳頭落下得太凶太急,周圍幾個人從驚嚇中反應過來,慌忙去拉他。
小鄭被打得出鼻血,江現完全失去理智,掐著小鄭的脖子,瘋魔一般拖了幾步,把人摁進旁邊的公用小水池裡。
幾個人一直拉扯他,試圖讓他鬆手。小鄭的腦袋在水池裡起起伏伏,嗆了不少水。江現過了好久才被拉開,小鄭半身**地跌坐在地上大喘氣,嚇得邊喘邊嚎哭。
池子裡混著小鄭的鼻血,絲絲屢屢散開。
被驚動的大人們趕來,吵吵鬨鬨,擠了太多的人。
江現撿起書撥開人群就走,小鄭的媽媽揪著他的衣袖要他給個交代,他手一揮用力彆開,頭也不回。
那些人找上門鬨了很久,他待在屋子裡,聽見外頭吵吵鬨鬨,連續兩天,小鄭的媽媽來找他們要說法,和外公外婆吵起來,嗓門震天響,不依不饒。
周圍的鄰居們因這件事覺得他嚇人,附近的小孩從幾歲到十幾歲,似乎都被叮囑離他遠一點。
小鄭的媽媽沒有討到說法,每天在家門口罵。
外公外婆什麼都沒跟他說。
江現以為他們會對他說什麼,然而那天的飯桌上,他們隻是如常做了他喜歡吃的菜,開著電視和他聊天。
儘管他不吭聲,不願意接話,他們還是像以前他媽媽在的時候,像他來這裡的每一年一樣,和他說些零碎的閒事,用溫聲軟語填滿他的日常。
是後來,又過了一兩天的時候。
江現去鎮上唯一的圖書館做作業回來,經過一戶鄰居家,門前有兩個阿姨在說話。
他徑直走過,其中一個忽然叫住他,給他拿了一份自家剛炸的麻花,讓他帶回去吃。他麵無表情低低道了聲謝,提步走開。
沒幾步轉過拐角,忽然想起練習冊落在圖書館,他倒回去拿,還沒走出彎處,聽見那兩個阿姨在說話。
“哎喲,老頭老太太那個外孫可真的是,那天打架的時候你沒看到,把老鄭家的小孩打的哦,池子裡都是血。他眼都不眨就走了,嚇死個人……你給他拿吃的乾什麼?”
攔住他的那個阿姨答道:“你以為我喜歡啊。哎,也是可憐類。老頭老太太一把年紀了,兒子媳婦不在身邊,女兒又沒了,還要操心外孫。”
她歎了口氣:“你是不知道,兩個老的這幾天到處賠罪,周圍都不讓小孩跟他家外孫玩,他們兩個那麼大歲數,一家家去拜托人家讓那些小孩們跟他外孫作伴。昨天來了我們家,我看了是真的有點不忍心哦……”
她們帶著口音,但又字字清晰。
江現一刹僵在原地,沒邁出的短短距離,忽然猶如千萬裡遠。
她們之後說起了彆的,他沒再注意聽,隻記得自己站了很久,最後也沒回去拿練習冊,步子滯頓地回了家。
外公外婆依舊沒有和他說什麼,在拐角聽見的那些話,好像隻是他的幻覺。他們不露半點情緒,更不曾責怪過他一句。
外公說要給他做花糕,再過幾天摘下院子裡果子,做成醬,另一些曬成果脯,等過節,在院子裡支一張桌子,做滿桌好吃的,三個人一起吃。
飯後他回到房間,外公在外忙著做芙蓉清涼花糕,他關著燈,在黑漆漆的屋子裡,把薄被拉到頭頂。
月光從窗戶照進來,院子裡外公外婆說話的聲音輕輕。
他用手臂擋著眼睛,溫熱的液體源源不斷沿著眼角淌下。
媽媽離開以後,他第一次,痛快地哭出來。
第二天一切如常。
外公的花糕做完,晾在盒子裡。
鄰裡之間都在互送食物,唯獨他們家門前靜悄悄。
傍晚時分,太陽下山以後,沉默了一天的江現拎著食盒出了門。
青石板長街,一家一戶,他一間間去敲門,送出分裝好的花糕,一遍遍地說:“前幾天打架是我不懂事,以後不會了,我外公種的樹結了果子,有空來我們家摘。”
到小鄭家,小鄭媽媽拿著他遞過去的一盒糕點,怒氣衝衝叉著腰叱罵。
她說了很多又好像什麼都沒說,江現安靜地聽著,沒有一句反駁,沒有半點怨言,平靜地道完歉又道歉。
大概就是從這天開始,他又變回了所有人口中,樣樣出色的優等生。考試永遠第一,比賽獎項拿到手軟,對老師長輩溫和禮貌,安靜又沉穩。
鎮上的所有人都不再記得水池邊的那一刻,很久後小鄭跟他道了歉,連小鄭媽媽看到他也說不出不好的話,每個人提到他,無一不是稱讚。
而他隻記得,挨家挨戶送完花糕,拎著空食盒走回家的那瞬間。
天已經很黑。
外公外婆站在門口,壁上的燈光線幽微,他們就在燈下等著他。
他是從那個時候才,重新地回到了人間。
重新地作為一個,必須要活下去的人,好好地活著。
……
隻有芙蓉花餡沒有清涼味的花糕,吃了一口又一口,在多年後的現在,江現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他忽然覺得,好像就是這個味道。
是唐沅為了他,特意去陌生人家要來的點心。
是好多年前,他沒有吃到的那一份。
就該是這樣。
說笑的聲音從廚房傳來,唐沅拿著小盆子跑出來,到另一邊的樹下摘花。
她一邊摘一邊回頭衝裡麵喊:“阿姨,摘多少啊——”
裡頭忙碌的阿姨說要半盆,應和的聲音中氣十足。
院子裡熱鬨如許,午後的光洋洋灑灑照在唐沅身上。
她察覺他的視線轉過頭:“看什麼?”又朝他問,“不好吃嗎?”
江現坐在這邊的樹下,緩緩地勾起唇角:“沒有,很好吃。”
她皺了皺臉,不再看他。樹上吹落的花瓣落了兩片在她發間,不遠院牆外,熾黃的光暈作襯托,她在風裡明淨又清澈。
江現看著唐沅,靜靜地看著她的方向,忽然明白了拎著空食盒走回家的那晚,沒能完全想明白的事。
一條路,隻有這麼長。
就向前走吧——
去走向,你愛的人。:,,.,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