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此刻, 越縣的吳家也不怎麼平靜。
在與陸承望同年考中舉人之後,吳朋義不願意再上京去了。
或者說不想這麼早上京去了。
砰!!
一隻上好的青瓷茶杯重重砸在了門板上,滾燙的茶水四濺開來。
隨後從門裡傳來了聲兒明顯氣得不輕的怒喝。
“好好好!你如今長本事了, 翅膀硬了!”
“你這便走!有多遠走多遠!省得你日日待在家裡吃糧不管事!日後是餓得頭昏眼花, 也休想得那粒米的周濟!”
吳朋義臉色遽變,從屋裡衝了出來。
將那怒吼聲遠遠地甩開了, 坐在廊下吳小騷年失魂落魄, 心中茫然。
這已經不是吳小少年第一次和吳老爺吵架了。
這一次,吳朋義, 還是頑強地,□□地堅持了本心, 挑戰了父權,把吳老爺差點兒給氣厥過去, 大罵不孝子。
爭吵的原因,說來說去還是因為舉業這事兒。
抿了抿唇,吳朋義其實也知道自己這個性子。
他打小就聰明,怎麼也算得上個小天才,學東西快, 乾啥都不費勁兒, 這也導致了他乾啥都是三分鐘熱度,操三歇五的。
硬生生是被他爹摁頭逼著考上了舉人。考上之後, 吳朋義風中龜裂了,內心油然而生一陣森森的危機感。
再考下去他一定會考中進士的。
吳朋義桃花眼裡閃動著憂色。
到時候入了官場,那就由不得他再胡來了。他這個性子, 把他摁在官場還不如殺了他。
爹的想法他也清楚, 不過是想著大哥從商, 繼承家業, 他當官,幫襯著大哥的事業。
想到這兒,吳朋義嘴角一抽。
他有預感,他若當官彆說幫襯了,恐怕能迅速連累家業敗落下來。
人人都同他說科舉好。
可是他不喜歡。
仔細一想,他這些年來,仗著有點兒聰明才智,
沒想到混到最後竟然高不成低不就的,這當官兒也不行,做生意也沒頭腦。
他覺得張幼雙和自己挺像的吧。
吳朋義蔫了吧唧地,可人家早就成了那“三五先生”了!這多少士人都仰慕崇拜的對象。
就連大哥好像都對張幼雙她抱了點兒淡淡的好感。
唉,要讓那些士子曉得三五先生其實是個女人,肯定會嚇一大跳吧。
雖然內心十分崇拜且仰慕俞巨巨,不過俞峻這種巨巨離自己實在太過遙遠。
張幼雙感歎歸感歎,感歎完了,還得埋頭繼續過自己的小日子。
生了張貓貓之後,張幼雙可以自豪地宣告,她這家務技能簡直突飛猛漲。
十歲左右的年紀還處在生長發育期,一大早張幼雙就出門兒跑了趟菜市場,挑挑揀揀,買了點兒新鮮的魚蝦回來給張衍補腦。
略有點兒自豪的,張幼雙腳步輕快地推開家門,將菜籃子往門邊一放。
“張衍!你看我給你買了什麼東西回來?”
屋裡卻空蕩蕩的,轉了一圈兒,沒人。
張幼雙愣了一下,想著或許是去哪兒玩了吧。
結果還沒過片刻,張衍突然緊跟著她後腳回來了。
小男孩兒渾身弄得臟兮兮的,衣擺和袖口破破爛爛,那兩截光潔又纖細的小腿露在了外麵,白皙的小臉蛋上青一道紫一道的,一頭烏黑順滑的及肩發此時就像是一堆蓬草。
一進門撞見她,眼睫顫動了兩下,乖乖地喊了聲。
“娘。”
張幼雙懵了半秒,瞳孔一縮:“你這身上怎麼弄的?”
張衍輕輕地說:“摔了一跤。”
如果不這麼說,娘肯定會擔心的。
騙鬼呢!摔能摔成這樣?!
張幼雙頓覺不妙,蹭蹭往前兩步,在張衍麵前蹲下。
皺著眉認認真真打量著他身上的傷口。
“摔能摔成這樣?”
張衍:“……嗯。”
張幼雙深吸了一口氣:“是不是被人欺負了?”
“……”沒吭聲兒。
張幼雙頓時怒了,火冒三丈。
張衍這才露出個困惑的表情:“娘,我是呆鳥麼?”
張幼雙:“誰說你是呆鳥了?”
敏銳地追問:“是不是有人說你是呆鳥了?”
張衍:……
張幼雙深吸了一口氣。
雖然心裡簡直快暴走了,但還是耐著性子蹲下身,伸手輕輕捏著他臉上的軟肉拽了一把。
“你才不是廢物。”
咬牙切齒地說:“誰說你是廢物咱們打他去。”
張衍那黑曜石一般的眸子閃動著點兒困惑又冷淡的光。
他好像沒覺得疼,沒為這個感到生氣,隻是覺得不解。
“我連話都說不利索。”他說。
這股置身於外的冷靜,倒一點兒都不像個孩子。
張衍似乎不太想在這方麵多說什麼,便垂著眼不再吭聲了。
接下來越幫著張衍處理傷勢,張幼雙心裡又心疼越氣惱。
也不知道張衍是哪一點像她了,她和沈蘭碧女士都是如出一轍的好強又衝動。
她逼問了半天才從張衍這兒逼問出來了事情的始末。
原來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從這一兩個月起,就有這一幫熊孩子,看他漂亮得像個小姑娘,經常圍堵欺負他。
……
“沒爹的野種。”
“誰說沒爹養了,我娘說他娘做半開門生意的,他好幾個義父呢!”
張衍垂著眼,隻覺得耳朵邊兒嗡嗡隻響。
有什麼東西砸在了他額頭上。
疼。
他伸手一摸,手上沾滿了血。
“彆這麼說嘛。”
為首的孩子十歲打頭了,什麼都懂了。
他唇紅齒白,星眸雪膚,生得頗為乖巧可愛,名叫趙良,是整條杏子街上的彆人家的孩子。又因腦瓜子靈活,轉得快,馬上就要去“九皋”書院念書去了,自然看不起張衍這個癡兒。
“你看他長得這麼像個姑娘,以後接他老娘的舊業不就成了。”
遂是哄堂大笑,另有幾個什麼都不懂的頑童,也嬉笑著在旁邊兒趁亂打太平拳。
張衍動了動唇,他想說點兒什麼,然而還沒開口,頭就疼,腦子裡一行又一行的字兒飛快地閃過。
他根本來不及看清。
“呆鳥!賊賤種!”
“你這賊狗攮的小賤種,你老娘是個千人騎萬人枕的!大開戶!”
張衍他生著張俊俏的皮相,一雙眼睛如秋霜玉刃,肌膚也渾似玉般瑩潤細膩。
貓眼眼角略微上挑,勾出了點兒鋒銳的弧度。
看著人的時候給人感覺有點兒冷,有點兒靜,由於年紀小,俏生生得像個雪娃娃,很容易就留下了個不善言辭的漠然的印象。
……
張衍眼睛一眨,如夢初醒般地露出個茫然的表情,從記憶中徹底抽離了出來。
張幼雙聽完,眼睫一垂,悶悶不則聲,渾身颼颼直冒冷氣。
她小時候其實也被欺負過一段時間。
也不能說小時候,準確地說是初中。
她有點兒小聰明,是班上的學委,稍微認真點兒花點兒力氣就能取得好成績。
初中小孩兒最中二,張幼雙也不例外,雖然嘴上不愛說話,穿個白色的棉布裙,披著一頭栗色的長發,但心底下卻還是略有點兒臭屁的。
那時候大家夥兒都愛看韓劇追各種花美男,張幼雙心裡略看不上,不過為禮貌從來也沒當麵說過什麼不是。
其實張幼雙她覺得自己已經夠文靜低調了!
結果某一天大家夥正聚在一起興衝衝地聊最近看的韓劇吧,她也高高興興地過來參與。
班裡某小姑娘當場來了句:“誒呀張幼雙你還看韓劇啊?你多高大上啊。”
刹那間,張幼雙僵硬了,腦袋上天雷滾滾,幼小的心靈備受打擊。
沒想到她自以為的那幾個好朋友,其實私下底各種陰陽怪氣她!
其實人怕出名豬怕壯,在她認認真真往作文上寫八股的時候,就已經招惹來了“裝逼”一類的非議了。
現在她已經不這樣了,年齡漸長,張幼雙迷迷糊糊也就明白了,做人最基本的還是得尊重彆人的喜好。
這也是為什麼她如今對外麵兒這些風言風語都不甚在乎的原因。
她不在乎,可是張衍在乎啊。
張衍才多大年紀。
張幼雙十分懊悔,悔得腸子都青了,羞恥於自己這個媽當得太不稱職,粗心大意,可彆給張衍幼小的心靈留下陰影了。
當下飯也不煮了,牽著張衍的手,順手抄起門邊的燒火棍,蹭蹭蹭就出了門。
找場子去了。
等她趕到的時候,這群熊孩子還在嘻嘻哈哈,有說有笑。
張衍眼睛微微睜大了,就這樣看著自家不負責任的娘親,抄起燒火棍就衝了上去,臉不紅心不跳,絲毫沒有成年人欺負小孩兒的自覺。
所過之處,作鳥獸群散,哀鴻遍野。
還是不能低估成年人對小屁孩的威懾力,其實張幼雙也沒怎麼打,這些熊孩子都嗷地一聲哭著撒丫子跑開了。
張幼雙丟了燒火棍,喘了口氣,眨眨眼露出個笑,走上前牽起了張衍的手。
母子倆得勝歸來,路上還買了個糖葫蘆作為慶祝。
牽著張貓貓軟綿綿的小手,張幼雙隨口問:“要是彆人欺負了你,你要怎麼做?知道麼?”
他打小就體虛,身子冰冰涼涼的,握在手心像是握了塊冷玉。
張衍想了想:“以德報怨?”
“大錯特錯!”張幼雙停下腳步,吞下一顆糖葫蘆,嚴肅教育,“以德報怨,何以報徳。以直報怨,以德報德。”
“是《論語》?”
“對。”
“可是我不懂,”張衍低著眼思索了一會兒,果斷發問,“以德報怨難道不是種境界嗎?”
這又是中國倫理道德觀念中的一個傳統命題了。
便宜小崽子能提出這個問題,張幼雙表示很欣慰。
一扭臉,對上張衍困惑的目光,張幼雙被萌得心肝顫,果斷揉了一把便宜崽子的頭發。
“好問題,其實這個問題康有為之前也解釋過。”
“康有為?”
“一個巨巨。”
“你看,彆人欺負了你,你還以恩德去報答仇怨,你覺得你能做到這一點嗎?”
“大多數人能做到這一點嗎?”
“所以康有為說,孔子之道不遠人,因人情之至,順人理之公,令人可行而已。”
“孔聖人呢,是很有人情味兒的,考慮到了“以德報怨”切實的可行性。以“以德報怨”,聽上去固然好聽,實際上根本無法推行。”
張衍頓了頓又問:“這就是朱文公所說的‘道者,率性而已,固眾人之所能知能行者也,故常不遠於人。若為道者,厭其卑近以為不足為,而反務為高遠難行之事,則非所以為道矣’?”
這話的意思其實說,“道”根本就不是什麼高大上的東西,就是生活中大家都能懂都能做到的。追求那種高遠難行,高端大氣上檔次的,根本就不是道。嫌棄“以直報怨”這種太low太不上檔次,轉而追求高大上的“以德報怨”,反倒是叫大家都來當偽君子了。
《中庸》裡有這麼四個字“道不遠人”。
值得一提的是,從古至今,儒家學者一般都不認同“以德報怨”這種屁話╮(╯▽╰)╭
張幼雙愣了一下,有些出乎意料。
這不是前天才教過的嗎,這就會背了??
當下更老懷欣慰。
小雞啄米似點頭:“所以,這也是娘平常為什麼說儒家其實是重實用的。”
張幼雙攤手:“以德報怨在現實生活中完全沒有可行性,這要是有人能忍,娘願意稱之為忍者神龜。”
像那種“打完你右臉,把左邊臉也送上去打”的教義簡直太奇葩了好麼!
“而且人都是這德行,你退一步,他進一步。”
有句話雖然老掉了牙,但說得沒錯,你的溫柔要有點兒鋒芒。
站著有點累了,蹲在牆腳,張幼雙一本正經地開始了今日的教學。
“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和以直報怨這是不衝突的。”
“你看,假如有個人欺負了你,你還原諒了他,他肯定會覺得這樣做沒什麼大不了的。他下次還敢。”
“他下次說不定就去欺負彆人去了,你這不是在做好事,你這是在縱惡。”
接過張衍已經空了的糖葫蘆簽子,
張幼雙拍拍手,站起來。
“走吧回家。”
“糖葫蘆簽子記得回家丟到垃圾桶裡,不能隨手亂扔垃圾哦。”
養孩子其實是一件累並驕傲滿足的事兒。
張幼雙固執地認為,養孩子不是說把孩子嵌在一個模具裡,最終打造出你想要的模樣。
小孩子更像是一塊兒未經打磨的璞玉,又像是一塊兒頑石。
如果你足夠耐心,它將在你手上一點一點打磨出來瑩潤漂亮的光澤,這個過程很累,但亦將令人無比滿足,無比自豪。
當晚,張衍就將今天傍晚張幼雙教的內容給記在筆記本上了。
這也是張幼雙教的,說好記性不如爛筆頭。
他其實是能記住的,不過娘說的話做的事他從來就不會違背。
合上筆記本,張衍爬上了床。
旋即,眼睫一顫,又睜開了。
圓睜睜的貓眼裡毫無困意,清明的如同初融的冰雪。
又睜開了眼,望著這房梁。
月光穿過了窗子,灑落在屋內。
在房梁與牆壁上投下了無數暗影。
他看得很如神,瞳仁幾乎凝成了一條細細的線,漸漸地這些暗影好似化作了無數線條。
這些線條如飛速生長的枝椏,迅速生長,拔高,組合成一個又一個圖形,由圖形又形成一張接一張的圖像。
他眼睫一眨,一刹那的功夫,所構建出來的大樹立刻分崩離析,重新組合。
漸漸地,一座寶塔偃蹇負土而出,拔地而起,足有百尺之高。簷牙塗金,殿趾砌玉。碧瓦飛甍,背靠山川,上摩雲霄,蒼蒼隱天。
他走進塔內,霧氣在身側徘徊不定,越往走,雲裡諸峰,漸漸透出,漸漸地落於腳下*
他將這今日所學所思,分門歸類,按樓層一一放置好。
少頃,又如夢中下墜般猛然清醒了過來。
他不是記不住,是……太快了。
娘說,總領人體的其實不是心,而是“腦”。
娘說過的話,他都記得很清楚,他能在下一秒將他們翻找出來,看過一眼的東西,下一秒便能轉化成圖片刻錄入腦子裡。
腦子裡的東西太多,太快了。
他不得不找一個地方,一個空間足夠寬闊的地方,將它們分門彆類地整理儲存。
在他說話的前一秒,眼前如流水般迅速漫過成百上千的字句和信息。
他的嘴巴跟不上他的所思所想。他纖細清瘦的身體不足以支撐這複雜的腦力。
他還在學習,學習如何令身腦達成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