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 20 章(1 / 2)

此時此刻, 越縣的吳家也不怎麼平靜。

在與陸承望同年考中舉人之後,吳朋義不願意再上京去了。

或者說不想這麼早上京去了。

砰!!

一隻上好的青瓷茶杯重重砸在了門板上,滾燙的茶水四濺開來。

隨後從門裡傳來了聲兒明顯氣得不輕的怒喝。

“好好好!你如今長本事了, 翅膀硬了!”

“你這便走!有多遠走多遠!省得你日日待在家裡吃糧不管事!日後是餓得頭昏眼花, 也休想得那粒米的周濟!”

吳朋義臉色遽變,從屋裡衝了出來。

將那怒吼聲遠遠地甩開了, 坐在廊下吳小騷年失魂落魄, 心中茫然。

這已經不是吳小少年第一次和吳老爺吵架了。

這一次,吳朋義, 還是頑強地,□□地堅持了本心, 挑戰了父權,把吳老爺差點兒給氣厥過去, 大罵不孝子。

爭吵的原因,說來說去還是因為舉業這事兒。

抿了抿唇,吳朋義其實也知道自己這個性子。

他打小就聰明,怎麼也算得上個小天才,學東西快, 乾啥都不費勁兒, 這也導致了他乾啥都是三分鐘熱度,操三歇五的。

硬生生是被他爹摁頭逼著考上了舉人。考上之後, 吳朋義風中龜裂了,內心油然而生一陣森森的危機感。

再考下去他一定會考中進士的。

吳朋義桃花眼裡閃動著憂色。

到時候入了官場,那就由不得他再胡來了。他這個性子, 把他摁在官場還不如殺了他。

爹的想法他也清楚, 不過是想著大哥從商, 繼承家業, 他當官,幫襯著大哥的事業。

想到這兒,吳朋義嘴角一抽。

他有預感,他若當官彆說幫襯了,恐怕能迅速連累家業敗落下來。

人人都同他說科舉好。

可是他不喜歡。

仔細一想,他這些年來,仗著有點兒聰明才智,

沒想到混到最後竟然高不成低不就的,這當官兒也不行,做生意也沒頭腦。

他覺得張幼雙和自己挺像的吧。

吳朋義蔫了吧唧地,可人家早就成了那“三五先生”了!這多少士人都仰慕崇拜的對象。

就連大哥好像都對張幼雙她抱了點兒淡淡的好感。

唉,要讓那些士子曉得三五先生其實是個女人,肯定會嚇一大跳吧。

雖然內心十分崇拜且仰慕俞巨巨,不過俞峻這種巨巨離自己實在太過遙遠。

張幼雙感歎歸感歎,感歎完了,還得埋頭繼續過自己的小日子。

生了張貓貓之後,張幼雙可以自豪地宣告,她這家務技能簡直突飛猛漲。

十歲左右的年紀還處在生長發育期,一大早張幼雙就出門兒跑了趟菜市場,挑挑揀揀,買了點兒新鮮的魚蝦回來給張衍補腦。

略有點兒自豪的,張幼雙腳步輕快地推開家門,將菜籃子往門邊一放。

“張衍!你看我給你買了什麼東西回來?”

屋裡卻空蕩蕩的,轉了一圈兒,沒人。

張幼雙愣了一下,想著或許是去哪兒玩了吧。

結果還沒過片刻,張衍突然緊跟著她後腳回來了。

小男孩兒渾身弄得臟兮兮的,衣擺和袖口破破爛爛,那兩截光潔又纖細的小腿露在了外麵,白皙的小臉蛋上青一道紫一道的,一頭烏黑順滑的及肩發此時就像是一堆蓬草。

一進門撞見她,眼睫顫動了兩下,乖乖地喊了聲。

“娘。”

張幼雙懵了半秒,瞳孔一縮:“你這身上怎麼弄的?”

張衍輕輕地說:“摔了一跤。”

如果不這麼說,娘肯定會擔心的。

騙鬼呢!摔能摔成這樣?!

張幼雙頓覺不妙,蹭蹭往前兩步,在張衍麵前蹲下。

皺著眉認認真真打量著他身上的傷口。

“摔能摔成這樣?”

張衍:“……嗯。”

張幼雙深吸了一口氣:“是不是被人欺負了?”

“……”沒吭聲兒。

張幼雙頓時怒了,火冒三丈。

張衍這才露出個困惑的表情:“娘,我是呆鳥麼?”

張幼雙:“誰說你是呆鳥了?”

敏銳地追問:“是不是有人說你是呆鳥了?”

張衍:……

張幼雙深吸了一口氣。

雖然心裡簡直快暴走了,但還是耐著性子蹲下身,伸手輕輕捏著他臉上的軟肉拽了一把。

“你才不是廢物。”

咬牙切齒地說:“誰說你是廢物咱們打他去。”

張衍那黑曜石一般的眸子閃動著點兒困惑又冷淡的光。

他好像沒覺得疼,沒為這個感到生氣,隻是覺得不解。

“我連話都說不利索。”他說。

這股置身於外的冷靜,倒一點兒都不像個孩子。

張衍似乎不太想在這方麵多說什麼,便垂著眼不再吭聲了。

接下來越幫著張衍處理傷勢,張幼雙心裡又心疼越氣惱。

也不知道張衍是哪一點像她了,她和沈蘭碧女士都是如出一轍的好強又衝動。

她逼問了半天才從張衍這兒逼問出來了事情的始末。

原來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從這一兩個月起,就有這一幫熊孩子,看他漂亮得像個小姑娘,經常圍堵欺負他。

……

“沒爹的野種。”

“誰說沒爹養了,我娘說他娘做半開門生意的,他好幾個義父呢!”

張衍垂著眼,隻覺得耳朵邊兒嗡嗡隻響。

有什麼東西砸在了他額頭上。

疼。

他伸手一摸,手上沾滿了血。

“彆這麼說嘛。”

為首的孩子十歲打頭了,什麼都懂了。

他唇紅齒白,星眸雪膚,生得頗為乖巧可愛,名叫趙良,是整條杏子街上的彆人家的孩子。又因腦瓜子靈活,轉得快,馬上就要去“九皋”書院念書去了,自然看不起張衍這個癡兒。

“你看他長得這麼像個姑娘,以後接他老娘的舊業不就成了。”

遂是哄堂大笑,另有幾個什麼都不懂的頑童,也嬉笑著在旁邊兒趁亂打太平拳。

張衍動了動唇,他想說點兒什麼,然而還沒開口,頭就疼,腦子裡一行又一行的字兒飛快地閃過。

他根本來不及看清。

“呆鳥!賊賤種!”

“你這賊狗攮的小賤種,你老娘是個千人騎萬人枕的!大開戶!”

張衍他生著張俊俏的皮相,一雙眼睛如秋霜玉刃,肌膚也渾似玉般瑩潤細膩。

貓眼眼角略微上挑,勾出了點兒鋒銳的弧度。

看著人的時候給人感覺有點兒冷,有點兒靜,由於年紀小,俏生生得像個雪娃娃,很容易就留下了個不善言辭的漠然的印象。

……

張衍眼睛一眨,如夢初醒般地露出個茫然的表情,從記憶中徹底抽離了出來。

張幼雙聽完,眼睫一垂,悶悶不則聲,渾身颼颼直冒冷氣。

她小時候其實也被欺負過一段時間。

也不能說小時候,準確地說是初中。

她有點兒小聰明,是班上的學委,稍微認真點兒花點兒力氣就能取得好成績。

初中小孩兒最中二,張幼雙也不例外,雖然嘴上不愛說話,穿個白色的棉布裙,披著一頭栗色的長發,但心底下卻還是略有點兒臭屁的。

那時候大家夥兒都愛看韓劇追各種花美男,張幼雙心裡略看不上,不過為禮貌從來也沒當麵說過什麼不是。

其實張幼雙她覺得自己已經夠文靜低調了!

結果某一天大家夥正聚在一起興衝衝地聊最近看的韓劇吧,她也高高興興地過來參與。

班裡某小姑娘當場來了句:“誒呀張幼雙你還看韓劇啊?你多高大上啊。”

刹那間,張幼雙僵硬了,腦袋上天雷滾滾,幼小的心靈備受打擊。

沒想到她自以為的那幾個好朋友,其實私下底各種陰陽怪氣她!

其實人怕出名豬怕壯,在她認認真真往作文上寫八股的時候,就已經招惹來了“裝逼”一類的非議了。

現在她已經不這樣了,年齡漸長,張幼雙迷迷糊糊也就明白了,做人最基本的還是得尊重彆人的喜好。

這也是為什麼她如今對外麵兒這些風言風語都不甚在乎的原因。

她不在乎,可是張衍在乎啊。

張衍才多大年紀。

張幼雙十分懊悔,悔得腸子都青了,羞恥於自己這個媽當得太不稱職,粗心大意,可彆給張衍幼小的心靈留下陰影了。

當下飯也不煮了,牽著張衍的手,順手抄起門邊的燒火棍,蹭蹭蹭就出了門。

找場子去了。

等她趕到的時候,這群熊孩子還在嘻嘻哈哈,有說有笑。

張衍眼睛微微睜大了,就這樣看著自家不負責任的娘親,抄起燒火棍就衝了上去,臉不紅心不跳,絲毫沒有成年人欺負小孩兒的自覺。

所過之處,作鳥獸群散,哀鴻遍野。

還是不能低估成年人對小屁孩的威懾力,其實張幼雙也沒怎麼打,這些熊孩子都嗷地一聲哭著撒丫子跑開了。

張幼雙丟了燒火棍,喘了口氣,眨眨眼露出個笑,走上前牽起了張衍的手。

母子倆得勝歸來,路上還買了個糖葫蘆作為慶祝。

牽著張貓貓軟綿綿的小手,張幼雙隨口問:“要是彆人欺負了你,你要怎麼做?知道麼?”

他打小就體虛,身子冰冰涼涼的,握在手心像是握了塊冷玉。

張衍想了想:“以德報怨?”

“大錯特錯!”張幼雙停下腳步,吞下一顆糖葫蘆,嚴肅教育,“以德報怨,何以報徳。以直報怨,以德報德。”

“是《論語》?”

“對。”

“可是我不懂,”張衍低著眼思索了一會兒,果斷發問,“以德報怨難道不是種境界嗎?”

這又是中國倫理道德觀念中的一個傳統命題了。

便宜小崽子能提出這個問題,張幼雙表示很欣慰。

一扭臉,對上張衍困惑的目光,張幼雙被萌得心肝顫,果斷揉了一把便宜崽子的頭發。

“好問題,其實這個問題康有為之前也解釋過。”

“康有為?”

“一個巨巨。”

“你看,彆人欺負了你,你還以恩德去報答仇怨,你覺得你能做到這一點嗎?”

“大多數人能做到這一點嗎?”

“所以康有為說,孔子之道不遠人,因人情之至,順人理之公,令人可行而已。”

“孔聖人呢,是很有人情味兒的,考慮到了“以德報怨”切實的可行性。以“以德報怨”,聽上去固然好聽,實際上根本無法推行。”

張衍頓了頓又問:“這就是朱文公所說的‘道者,率性而已,固眾人之所能知能行者也,故常不遠於人。若為道者,厭其卑近以為不足為,而反務為高遠難行之事,則非所以為道矣’?”

這話的意思其實說,“道”根本就不是什麼高大上的東西,就是生活中大家都能懂都能做到的。追求那種高遠難行,高端大氣上檔次的,根本就不是道。嫌棄“以直報怨”這種太low太不上檔次,轉而追求高大上的“以德報怨”,反倒是叫大家都來當偽君子了。

《中庸》裡有這麼四個字“道不遠人”。

值得一提的是,從古至今,儒家學者一般都不認同“以德報怨”這種屁話╮(╯▽╰)╭

張幼雙愣了一下,有些出乎意料。

這不是前天才教過的嗎,這就會背了??

當下更老懷欣慰。

小雞啄米似點頭:“所以,這也是娘平常為什麼說儒家其實是重實用的。”

張幼雙攤手:“以德報怨在現實生活中完全沒有可行性,這要是有人能忍,娘願意稱之為忍者神龜。”

像那種“打完你右臉,把左邊臉也送上去打”的教義簡直太奇葩了好麼!

“而且人都是這德行,你退一步,他進一步。”

有句話雖然老掉了牙,但說得沒錯,你的溫柔要有點兒鋒芒。

站著有點累了,蹲在牆腳,張幼雙一本正經地開始了今日的教學。

“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和以直報怨這是不衝突的。”

“你看,假如有個人欺負了你,你還原諒了他,他肯定會覺得這樣做沒什麼大不了的。他下次還敢。”

“他下次說不定就去欺負彆人去了,你這不是在做好事,你這是在縱惡。”

接過張衍已經空了的糖葫蘆簽子,

張幼雙拍拍手,站起來。

“走吧回家。”

“糖葫蘆簽子記得回家丟到垃圾桶裡,不能隨手亂扔垃圾哦。”

養孩子其實是一件累並驕傲滿足的事兒。

張幼雙固執地認為,養孩子不是說把孩子嵌在一個模具裡,最終打造出你想要的模樣。

小孩子更像是一塊兒未經打磨的璞玉,又像是一塊兒頑石。

如果你足夠耐心,它將在你手上一點一點打磨出來瑩潤漂亮的光澤,這個過程很累,但亦將令人無比滿足,無比自豪。

當晚,張衍就將今天傍晚張幼雙教的內容給記在筆記本上了。

這也是張幼雙教的,說好記性不如爛筆頭。

他其實是能記住的,不過娘說的話做的事他從來就不會違背。

合上筆記本,張衍爬上了床。

旋即,眼睫一顫,又睜開了。

圓睜睜的貓眼裡毫無困意,清明的如同初融的冰雪。

又睜開了眼,望著這房梁。

月光穿過了窗子,灑落在屋內。

在房梁與牆壁上投下了無數暗影。

他看得很如神,瞳仁幾乎凝成了一條細細的線,漸漸地這些暗影好似化作了無數線條。

這些線條如飛速生長的枝椏,迅速生長,拔高,組合成一個又一個圖形,由圖形又形成一張接一張的圖像。

他眼睫一眨,一刹那的功夫,所構建出來的大樹立刻分崩離析,重新組合。

漸漸地,一座寶塔偃蹇負土而出,拔地而起,足有百尺之高。簷牙塗金,殿趾砌玉。碧瓦飛甍,背靠山川,上摩雲霄,蒼蒼隱天。

他走進塔內,霧氣在身側徘徊不定,越往走,雲裡諸峰,漸漸透出,漸漸地落於腳下*

他將這今日所學所思,分門歸類,按樓層一一放置好。

少頃,又如夢中下墜般猛然清醒了過來。

他不是記不住,是……太快了。

娘說,總領人體的其實不是心,而是“腦”。

娘說過的話,他都記得很清楚,他能在下一秒將他們翻找出來,看過一眼的東西,下一秒便能轉化成圖片刻錄入腦子裡。

腦子裡的東西太多,太快了。

他不得不找一個地方,一個空間足夠寬闊的地方,將它們分門彆類地整理儲存。

在他說話的前一秒,眼前如流水般迅速漫過成百上千的字句和信息。

他的嘴巴跟不上他的所思所想。他纖細清瘦的身體不足以支撐這複雜的腦力。

他還在學習,學習如何令身腦達成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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