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0.心意(上)
看著屋外瓢潑的大雨,姬鬆的心一抽一抽的疼,這種感覺同他得知自己雙腿再也無法站起來時一模一樣。
大雨被風吹進了廊簷,廊簷下小鬆和蒼風縮著脖子躲避雨水。姬鬆雙眼孔洞從這兩隻小動物身上掃過,此刻他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懷疑中:“我到底對阿寧做了什麼?”
姬鬆不是輕易就能被困難打倒的人,作為身經百戰的將領,他擅長分析。他的目光穿過重重的雨幕在聞樟苑的每個角落尋找著答案。暴雨中,小菜園中的菜被打得七零八落。看到被暴雨打下枝頭的黃瓜,姬鬆輕歎一聲,若是阿寧在這裡,他一定會冒雨去將黃瓜秧扶起。
聞樟苑和品梅園中有一點異樣,阿寧總是第一個發覺,阿寧將自己的時間和精力都投注到他的一畝三分地上了。他有些疑惑:聞樟苑中到底有什麼,才能讓阿寧舍不得放不下?
怎麼看聞樟苑,它都是一個普通的院子。隻不過經過阿寧改造,它才成了他看到的模樣。聽說阿寧改造院子花了很長時間……
突然之間姬鬆腦海中有電光閃過:聞樟苑之前是什麼樣的呢?
他不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因為自從接管容王府之後,他從沒來聞樟苑看過。雖然他不知道問題的答案,但是有人知道。
此時嚴柯冒著大雨衝進了院子,他衣衫濕透,一見到姬鬆他便急急行了個禮:“主子,王妃去了扶柳院。葉神醫讓屬下先回來,他說王妃在他那裡沒事,讓您放心。”
姬鬆微微頷首:“謝謝。”頓了頓之後他說道:“先去換個衣服,一會兒我有話要問你。”
嚴柯很快就換了一身乾爽的衣服出現在了姬鬆麵前,姬鬆緩聲問道:“你第一次來聞樟苑的時候,這裡怎樣?”
嚴柯心情沉重,一想到自己無數次在主子麵前拍著胸脯說王妃喜歡主子,他的頭就抬不起來。聽到姬鬆的問題,嚴柯強迫自己回過神來,他老老實實回答道:“雜草叢生,一片荒蕪。”
正月剛過,聞樟苑的雜草經過一個冬天的寒風吹拂,衰草比人高。那時候聞樟苑還有東邊的圍牆,房頂上圍牆上到處都是叢生的雜草,他們踏著香樟樹進院子時,連下腳的地方都沒有。
那時聞樟苑屋頂的瓦片殘破,門窗損壞,室內堆滿了雜物沒有幾件像樣的家具。院中還有一株遮天蔽日的大香樟樹,院子常年不見光。
姬鬆眼神幽幽:“也就是說,這塊菜地,是阿寧親手開墾出來的……”
要開墾這麼大一片菜地,首先要撬動青鑽,擺出輪廓,再刨鬆土,之後才能撒上種子。阿寧和白陶兩個人,是怎麼做出這麼大的工程的呢?
姬鬆忡愣了好一會兒,扭過頭,對著蹲在廚房裡紅著眼眶的白陶招招手:“白陶,你過來。本王有事要問你。”
白陶擦擦眼裡的淚,他跨過廊簷上的積水大步走到姬鬆麵前。正當他撩起衣擺要跪下時,姬鬆卻已經等不及了,直接道:“不用行禮,你找個凳子坐下,就當陪本王說說話吧。”
若是之前的白陶,肯定嚇得抖抖索索不敢說話了,然而經過侍衛們這段時間的磨練,白陶已經從小哭包進化成黑陶了。
想到他和少爺剛開始到聞樟苑時的艱難,白陶看姬鬆的眼神多少帶了一些怨氣。他搬著小凳往姬鬆旁邊一坐,他梗著脖子:“您問吧。”
接下來姬鬆詳細問了這對主仆在他沒有來到聞樟苑之前都做了哪些事。聽到他們拔草搬磚開荒,姬鬆的心緩緩沉了下去,浸泡在雨水之中,和他的傷腿一起隱隱作痛了起來。
聞樟苑和品梅園從一片荒地變成福地,靠的是阿寧一手一腳的辛苦打造。
他之前知道這事,隻是從沒放在心上。這期間他做了什麼呢?他隻是高高在上讓冷管家給阿寧送了他要的東西,而那些東西隻是生活的必需品。
曾經聽的時候,他一笑而過,現在回想阿寧一路走來,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委屈?如果自己處在阿寧的位置,心中對始作俑者早已心生怨恨,又怎會在遭遇磨難之後還會笑臉相迎還愛上這個始作俑者呢?他究竟是哪裡來的自信……
想必嚴柯他們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才會覺得阿寧愛慘了自己吧?
嚴柯垂著腦袋:“都怪屬下沒有搞清楚事情的真相就下定論,主子,對不起。”他在主子之前與王妃接觸,他承認,一開始他確實帶著偏見來對待王妃,就連冷管家給王妃送了梯子,都被他一腳踹斷了。
可是隨著他和王妃越來越熟悉,他越發覺得王妃好。王妃總是帶著溫柔的笑意,他能做各種各樣的好吃的,他有了好東西從不藏私……王妃就像是和煦的春風,見到他的人身心都舒暢了起來。
當他看到主子和王妃相處融洽時,他滿心歡喜。他覺得主子曆經苦難終於有人關心,他作為屬下應該開心應該支持。因此他將王妃做的好吃的送到主子麵前,他拍著胸脯告訴主子王妃有多好有多愛他。
從一開始,他就站在主子和屬下的立場上看待問題。他唯獨沒想到,王妃心裡到底是什麼滋味呢?
王妃是尚書府的私生子,他替嫁來到王府衝喜。結果大婚當天就被主子丟到了偏僻的冷宮,擱在其他人身上,誰能受得了啊?他憑什麼為什麼會覺得王妃喜歡王爺呢?
對了,是因為……他們從沒有將王妃當成一個平等的人對待。
他們因為顏家的做法,對王妃這個私生子也多有遷怒,沒有給他應有的尊重。能嫁入王府成為容王妃,這是何等的榮耀。哪怕主子冷臉對他,他也應該欣然接受。
想到這點後,嚴柯猛然驚醒,他麵色微微發白:“原來如此……”
自從跟著主子從熾翎軍來到王府之後,嚴柯看了很多白眼。從將軍到府丁的身份差彆,讓他看清了很多東西。他自以為自己不是狗眼看人低的人,結果在對待王妃這件事上,他犯了同樣的錯誤。
嚴柯能想到的,姬鬆怎麼會想不到。方才聽白陶說了阿寧的日常之後,他就想到了這點。嚴柯他們的態度就是自己的態度,他也沒有將阿寧當成平等的人對待。
他和阿寧的關係從一開始就不平等,因為他的輕視,阿寧受儘了白眼和苦楚。他對自己好,一是為了能有個能棲身之所,二是因為他生性溫柔。
兩人日常相處中,阿寧是給予者,他是接受者。他心安理得享受著阿寧對他的照顧,而他給阿寧的隻是“偶爾”和“順路”。仔細一想,他從沒有特意為阿寧做過什麼事。
葉林峯提醒得對,這樣的他有什麼資格質問阿寧“你為什麼不愛我?”如果他是阿寧,他說不定會反過來質問自己一句“你為我做了什麼,我為什麼要愛你。”
都說情字磨人,在沒遇到顏惜寧之前,姬鬆一直覺得自己是個殺伐果斷拿得起放得下的人。他從沒想過自己有一天會因為一個人患得患失,也從沒想過會有個人讓他魂牽夢繞魂不守舍。
姬鬆沉默的看向院子,此時雨勢漸緩,院子中起了一層濕漉漉的霧氣。霧氣彌漫,姬鬆心裡的霧氣卻漸漸散開了。
他不是個坐以待斃的人,事實上他從來都很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麼。一旦認定了目標,他不會轉移不會更改更不會因為一些小挫折就隨便放棄。
就比如現在,他無比清晰的認識到一件事:他喜歡阿寧,可是阿寧被他傷透了。
意識到他沒能善待阿寧之後,他決定正視自己的問題:從現在開始,他要讓阿寧看到自己的決心和行動。阿寧是他認定的人,他現在可以不接受自己,但是隻要自己努力改過,他相信終有一日阿寧能回心轉意。
雷陣雨聲勢浩大,雖然顏惜寧撐著傘,沒一會兒傘底下就下起了小雨。雨水讓眼前的世界變得朦朧,嘩啦啦的雨水聲和落雷聲掩蓋住了天地間其他的聲音。
顏惜寧本來不想哭,可是衝出聞樟苑大門的時候,他還是沒能忍住眼眶中的淚。他心裡又酸又澀,胸口像是壓了一塊巨石。這一刻他想嘶嚎想放聲大哭,然而他還是壓住了這陣情緒:說不愛姬鬆的人是他,他有什麼可矯情的?
王府很大,可是他最熟悉的地方隻有聞樟苑。離開聞樟苑,一時間他不知道往哪裡走。走過湖心亭之後,他茫然看著眼前的岔路,這一刻他滿心悲涼。
都怪自己平時太鹹魚,手裡沒有產業,就連陪嫁的莊子和鋪子都交給了姬鬆打理。此時雨水一衝刷,他從頭頂涼到了腳底,天地這麼大,他竟然沒有能去的地方。
在他的設想中,他會在姬鬆的羽翼下安心做鹹魚。可是他唯獨沒想過,若是有一天,姬鬆不願意罩著他,他該怎麼辦呢?
方才他那麼決然地告訴了姬鬆真相,姬鬆一定氣瘋了吧?他不敢想,氣瘋的姬鬆會做出什麼事情來。
或許他該做好離開王府的準備了,楚遼這麼大,總有他的容身之處。
要不去問問葉神醫,楚遼哪裡風景最好最宜居,萬一他被姬鬆趕出門去,他就去葉神醫推薦的地方。
131.心意(下)
葉林峯正在扶柳院守著冰桶吃冰酪,他哼著小調看著窗外的瓢潑大雨。此時院門口突然閃過一道身影,定睛一看,撐著雨傘躊躇不前的不是顏惜寧麼?
下這麼大的雨,顏惜寧怎麼跑扶柳院來了?葉林峯趕緊招呼道:“快進來,彆在那邊淋雨!”
當顏惜寧走到廊簷下時,葉林峯一眼就看到了他紅紅的雙眼。他倒吸一口冷氣:“怎麼了惜寧?誰欺負你了?”
麵對葉林峯關切的眼神,顏惜寧咬牙道:“我,我告訴他實情了。”
葉林峯一時沒回過神來,他楞道:“什麼實情?”話音一落他猛然想到了什麼:“你們兩說開了啊?什麼情況?”
顏惜寧搖搖頭,他現在心緒不寧,葉林峯要是再追問下去,他得哭出來。好在葉林峯很有眼色,看到顏惜寧衣衫半濕,他趕緊將他手裡的油紙傘取下放在一邊:“快去換一身乾爽衣裳,再泡個熱水澡。淋了暴雨最容易生病,你底子虛,可不能大意。”
說著他推著顏惜寧向內室走去,一邊走他一邊招呼院中的仆役:“快給王妃準備熱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