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湫十和莫軟軟坐在一棵被這兩日肆無忌憚的颶風吹倒的大樹上,樹身將一條溪流截斷,像是平地而起的一座橋梁。她們坐在上麵,能將天際那邊的雲,朗潤的山和在天穹翱翔盤旋的蒼鷹儘收眼底,同時也能恰好看見遠處體型碩大的昌白虎和身形挺拔,側臉清雋的男子。
莫軟軟現在有點怕程翌了。
宋湫十那麼上天入地,鬨天鬨海不帶怕的性情,提到他都明顯帶著忌憚,敬而遠之的模樣,她心智不足,想來更不是對手。
因為琴靈所說的那層氣機,湫十和莫軟軟感受不到程翌的氣息,而此地正處昌白虎小世界門口,處處都是昌白虎的氣息,聞久了,昌白虎真正出現的時候,反而並不明顯。
莫軟軟能發現他們,全靠眼尖。
“看過來了。”莫軟軟小心地往湫十那邊靠了靠,如臨大敵地問:“怎麼辦?”
湫十抬眸,正好與程翌隔空相望,一身白衣的男子見到她,臉上便恰到好處的流露出一絲驚訝的神情,而後便是如春風般的淺淡笑意。
他伸手撫了撫昌白虎碩大的腦袋,低聲說了幾句什麼,而後朝著這邊走過來。
昌白虎順著看過來,也見到了兩人,他還記得莫軟軟,這人曾站在那三人的身後,搶占了它的仙柚果。思及此,昌白虎目露凶光,嗷地朝著莫軟軟咆哮了一聲,但也沒動手的跡象,就是虛張聲勢嚇一嚇人。
目光轉到湫十身上時,它則打了個大大的哈欠,胡子翹到兩邊,像是一隻巨大的打盹的大貓,長而富有力量感的尾巴在半空中掃了掃,算是友好地打了個招呼。
湫十的腦海裡,琴靈見到它這副樣子,簡直氣死了。
“白長了個這麼大的腦袋,一點沒學到自家老祖宗的聰明,昌白虎到它這一脈,活該絕脈!”琴靈罵起人來也沒什麼威懾力,全靠聲音大:“虧我還覺得這傻大個可憐,念著它祖上的麵上,怕它真死在渡劫那一關,想著讓你和它合作搶回兩個仙柚果,好歹給它留一個,它倒好,自己不要命了。”
“這種東西也能送出去。”
“這小子簡直邪門。”琴靈看著越走越近的程翌,眸光明滅不定,有些暴躁地道:“若不是不知在他身上罩下氣機的人是誰,怕暴露了你和你身上的令牌,這個時候,就不該管什麼恩情承諾,直接將人扣起來審問才好。”
“哪有什麼恩情。”湫十朱唇點點,話語輕得碾散在空氣中:“他救我一回,我救他一回,還白得了許多滋補靈物,早就還清了。”
說話間,程翌已經到了近前。
他知道莫軟軟在這,卻沒感應到湫十的氣息,因而見到她人,其實是真的有些驚訝。
同他一樣,湫十的身上不知何時也攏了層可以隱匿自身氣息的氣機,她感應不到程翌的存在,程翌也感應不到她的存在。
“小殿下。”程翌噙著笑,先是朝莫軟軟做了個禮,接著轉向湫十:“湫十姑娘。”
“你為何會在此處?”莫軟軟不去看他,隻盯著自己晃在半空中瑩白的小腿問他。
程翌指了指昌白虎離去的位置,不疾不徐地解釋:“才見了這虎,它對我身上某樣東西極感興趣,我想了想,便同他做了一筆交易。”
他將攏在袖子裡瑩白玉潤的仙柚果拿出來,放在自己掌心中,微微彎著腰,往莫軟軟跟前送了送,溫聲細語道:“蒙小殿下開口,我才有機會能跟著天族一同進來,我出身不顯,身上也沒能讓小殿下看上的東西,這仙柚果,便當是一點心意,望小殿下收下。”
琴靈在湫十的腦海中悶哼:“我們前腳將仙柚果從雲玄手中搶過來,後腳他就從昌白虎那將仙柚果騙來哄莫軟軟,他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湫十語氣輕快地回答它:“踩著我,討好莫軟軟的意思啊。”
“黑龍族現在歸順天族,算起來程翌也得在莫軟軟麵前稱一聲臣,捧高踩低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想一想,若是在從前,就莫軟軟和她那種一見麵就吵得不可開交,鬨得爭鋒相對的場景,他這麼一出明顯的、且立場明確的捧高踩低,湫十肯定會跳腳,拂袖就走,而看她這樣氣急敗壞,莫軟軟根本不會去思考什麼昌白虎什麼仙柚果,她隻會開心,很開心。
莫軟軟在天後肚子裡的時候被人暗害,生來心智不成熟,又被保護得太好,她的世界非黑即白,開心和難過都十分直接,想不通太複雜的東西,偏偏身份顯赫,備受寵愛,人人都想攀著她,做第二個駱瀛。
眼前的程翌,卻又跟駱瀛不一樣,駱瀛對莫軟軟好,是希望她開開心心,事事順意,而程翌不同,他看中了莫軟軟的單純好騙,他想接近她,迷惑她,最終操控她。
多可怕。
相比於湫十,莫軟軟的性子確實更好拿捏。
她身邊的駱瀛雖然天賦出眾,十分優秀,但自身根基不足,能有今日威望,全靠小公主對他毫無保留的親昵和信任,一旦莫軟軟厭棄了他,沒有人會為他說半個字的求情話。
宋湫十則不同,她雖為妖族小公主,身份同樣顯貴,但身邊卻站著個秦冬霖。
秦冬霖跟駱瀛又不一樣,他身後站著整個流岐山,就像那夜,他提劍入主城,與宋昀訶對峙,毫無顧忌,說要拿人就要拿人,主城那些長老團一個個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這就是他的底氣。
那夜他的舉動,他自己說是情緒失控,人人都說他魯莽,但其中的深意,程翌感受得尤為清晰。
秦冬霖是個肆無忌憚的瘋子,今夜他敢入主城要人,改日,他也能一劍劃過他的脖頸。
程翌確實因此有所顧忌。
他生來為人不喜,親爹尚且棄若敝履,更遑論其他,他如同一杆生在懸崖峭壁間的脆竹,頑強而堅定地拔高,痛苦而隱忍地蛻變,所有的一切,全靠自己謀劃,認識他的人都說他是君子,如玉般溫柔,如雪般乾淨,可隻有他自己知道,這副看似無暇的皮囊下,藏著怎樣的汙穢不堪。
有時候,他徹夜點燈,想著那些被他利用過的,或朋友、或狹路相逢的陌生人,他自己都惡心得想吐。
然而他不是秦冬霖,沒有一出生就被封少君的命,他也不是駱瀛,沒有一個莫軟軟給他做依靠。
他想要活出人樣,想要爬上去讓所有人刮目相看,隻有竭儘所能,利用身邊一切可以利用的人和事,咬著牙咽著血往上爬。
他越是厭惡自己,越是惜命,人生於世,前半生嘗儘苦難,他不甘心就這麼一路走下去。
他可以成為第二個駱瀛,並且會比駱瀛做得更好、更出色。
程翌確實有這個本事,他也有自己的機緣,也有這份隱忍和陰狠的勁。
這是這一次,他所猜所想,都建立於從前一見麵,彼此都炸成刺蝟一樣的莫軟軟和宋湫十身上。
山澗的水洇濕了堆積的枯樹葉,緩緩從高處流下,潺潺的水聲叮叮咚咚,和著山風蕩過樹葉的婆娑聲,輕輕脆脆,好聽得很。
莫軟軟沒有伸手去接那個果子,她側首,瞥了瞥湫十。
湫十恍若未覺,她纖細的手指抓著幾綹垂下來的發絲玩,繞著圈又鬆開,繞成卷卷的形狀,又輕輕柔柔彈到臉頰邊,襯得她一張瓷白的小臉彆有風情。
她很美,而且是一種與眾不同的近乎矛盾的美。她長了一張柔弱無害的麵容,渾身上下卻透著率性的、無拘無束的活力,她熱烈得像是一捧火,像夏季烈日下開得火熱的石榴花,是烈火烹油,是古靈精怪。
很少有人能不喜歡這樣的女子。
程翌每次看她,溫潤含笑的目光都要凝著片刻,宋湫十是他計劃裡不受控製的一步。
而不受控製的原因,他不知道。
程翌左邊那塊琵琶骨隱隱發燙,他麵上卻仍掛著溫潤清淺的笑,隨著莫軟軟的視線一起,看向了湫十。
“程翌公子跟昌白虎相識?”湫十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