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秦冬霖隻當身邊沒了個小尾巴,一日兩日不覺得有什麼,他素來對自己嚴格,流岐山的事多,修煉也不能落下,他奔波在書房和密室中,一刻都沒有閒暇,可時間長了之後,他便後知後覺的開始下意識去回想、懷念一些什麼。
這樣日夜不分的日子倥傯而過,一眨眼便是數年。
有一次,臨安閣的符玉齋開了一場拍賣會,伍斐和他恰好路過,前者本身就是個喜歡看熱鬨的性格,加之也實在看不得秦冬霖越來越清冷無趣的生活,便拉著他入了臨安城。
拍賣會後,他們拐入一條巷子,在自己還沒意識到的時候,腳步已經停在了一家酒樓前。
酒樓不大,分為三層,看起來有些陳舊,看勝在乾淨整潔,牌匾旁掛著兩串胖嘟嘟的紅燈籠,看著倒有些喜慶。
伍斐忍不住嘖了一聲,將展開的扇子合上,啪的一下打在虎口處,挑眉道:“怎麼著,來都來了,進去坐坐?”
秦冬霖凝著眉,渾身上下都透露出一中明顯至極的抗拒與不喜,可鬼使神差的,那聲已經到了嗓子眼的“不必”沒有說出口。
勤快的店小二肩上搭著一塊汗巾,熱情地招呼他們入了二樓的雅間。
坐在熟悉的位置,扭頭,窗外是熟悉的茶樓和街道,叫賣聲不絕於耳,秦冬霖和伍斐彼此對視,又很快錯開視線,隻覺恍若隔世。
伍斐從空間戒裡取出一壇酒,馥鬱的醇香很快散發出來,他笑著點了點酒壇,問:“來,今日我大方一回,請你痛痛快快飲一場。”
秦冬霖這個人,擁有極其可怕的自律和自控能力,他並不酗酒,就算是有要飲酒的時候,也會適可而止,及時喊停。
可那一日午後,他縱著自己喝了一盞又一盞。
烈酒入喉,有些平日刻意壓抑、回避的東西,便像是鑽到了空子一樣,見縫插針地往腦海裡鑽。
對麵的伍斐已經成了一灘軟泥,眼神勉強還能保持一二分的清醒,酒過三巡,他大著舌頭問:“把宋昀訶叫出來?”
他們四個一起長大,但宋湫十那件事之後,幾人幾乎沒有再碰過麵。
秦冬霖又灌了一口烈酒下去,像是根本沒有聽到伍斐的話。
宋昀訶到的時候,雅間裡已經是滿室酒氣,伍斐徹底趴在了桌麵上,手指顫顫巍巍,連酒盞都拿不穩了。
宋昀訶朝著雅間裡唯一一個還清醒的人頷首,點了點爛醉如泥隻會傻笑的伍斐,笑問:“他這是喝了多少?”
秦冬霖慢悠悠轉著手裡小巧的酒盞,掀了掀眼皮,瘦削的指節在身側空了大半的酒壇上敲了一下,意思不言而喻。
他們都還是老樣子,模樣沒變,性格也沒變,每一個在外都是混得風生水起,有頭有臉的人物,可有些東西,就是明顯不一樣了,就像砸碎的精美瓷瓶,就算令最手巧的師傅回爐重造,也沒有從前的韻味了。
都說破鏡重圓,冰釋前嫌,輕輕巧巧八個字,真要做起來,卻難於登天。
這一次,一向清冷自律的秦冬霖醉了,一向深知分寸的宋昀訶也醉了。
腦袋混沌了之後,有些平日裡藏得死死的,絕不肯讓旁人知道的話,就克製不住一樣,一句一句接著往外蹦。
伍斐開了個頭,他一巴掌拍到桌麵上,醉醺醺地嚷著:“就應該多聚,你們兩個、兩個都推三阻四的,有什麼意思!”
宋昀訶笑,可笑到一半,便維持不住了一樣似的,嘴角翹起的弧度慢慢落下來。
這幾年,時時刻刻維持著笑容,太難了。
秦冬霖酒品極好,喝多了也還是不說話,眼裡冷冷清清,雪一樣的溫度。
不知過了多久,他坐著的長凳上傳來一股力道,他順著方向瞥過去,瞳孔驀的縮了一瞬。
宋湫十還是老樣子,小小的臉,細細的腰,一身鵝黃色的長裙,露出雪白的腳踝,腳踝上還係著一個小巧精致的銀鈴鐺,她一動,清脆而空靈的聲音便傳入耳裡,叮叮當當的,整個雅間裡似乎都熱鬨起來。
秦冬霖捏著酒盞的指節根根泛起不平靜的白。
四目相對,她突然湊近,巴掌大的臉在眼前放大,聲音裡含著笑:“看傻了?”
“我今日這身衣裳,是不是很好看?”她自然地挨著他坐下,神情裡不難看出得意的意思:“霓裳閣裡獨有的一件,從莫軟軟手上搶過來的。”
秦冬霖頓時說不清自己的心情。
跟記憶中翻來覆去湧現的畫麵一樣,隻要宋湫十在他身邊,就不可能安安靜靜乖乖巧巧地坐著,她先是抱怨般地道:“你跟這兩人喝酒,怎麼不同我說。”
這個時候,宋昀訶在她眼裡,便成了“這兩人”中的一個。
說完,她突然轉過頭,看了看他,那張臉便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切換成委屈的模樣,她涼涼的手指尖點了點他突出的手腕骨,聲音裡帶著一點點憤憤的指責意味:“你留音玉是掛著當擺設的嗎?我給你留的氣息是白留的嗎?”
她從鼻子裡哼了一聲:“我不聯係你,你就不找我的。”
宋湫十說著,也沒指望秦冬霖這個清冷悶葫蘆會搭理她,她伸長了手,去夠了夠酒壇,動作嫻熟地給自己滿上一杯。
秦冬霖見她舉起酒盞就往自己唇邊送,終於有反應了,他幾乎是下意識地開口:“這酒烈……”
彆貪杯。
可後麵三個字,他還未出聲,便像是意識到什麼,兀自停下了。
他出口的聲音又沙又啞,像是幾日未曾碰過一滴水。
秦冬霖伸手,重重地摁了摁自己的喉嚨,而後幾乎是眼睜睜看著她整個人,從頭到腳一點點消失在空氣中。
他無聲看著這一幕,在某一刻,他終於忍無可忍般,伸出手掌,虛虛地在半空中握了一下,試圖去牽她的手。
“你彆……”
彆走。
這兩個近乎低聲下氣的挽留的字眼,幾乎折碎了秦冬霖一身的傲骨和尊嚴。在清醒的情況下,他絕不可能說出這樣的話。
可即使他說了,宋湫十還是走了。
亦或者,根本就沒回來過。
宋昀訶又連著喝了好幾杯,才跌跌撞撞地站起身,隔著一張八仙桌,他重重地拍了下秦冬霖的肩頭,眼尾被烈酒辣紅了,就連聲音,也仿佛帶著一股催人淚下的辛辣味:“這幾年,我總覺得對不住你們,宋湫十她……”
他哽了下,幾乎說不下去了:“她太不懂事了。
太不懂事了。
秦冬霖回流岐山的時候,一身酒氣。
他又翻出了那塊留音玉,翻來覆去看了許久。
他站在窗前,接著酒意說服自己,而後近乎妥協般地閉上眼,想,隻要她主動找他一回。
隻要她有回來的意思。
他去接她回來。
畫麵在這裡戛然而止,秦冬霖眼中閃爍的劍意消散,婆娑擺了擺手,聲音有些疲倦:“我能調動的力量暫時隻有這麼多。”
說完,便嗖的一聲落入了婆娑劍本體中恢複靈力。
秦冬霖久久站立在窗前,直到一陣冷風過,他才從畫麵中的場景中抽離出來。
短短半個時辰,他感受到了屬於另一個秦冬霖的全部情緒。
這導致他意識清醒後的第一個舉動,便是側首,望向帳邊那張小床。
之前怎樣睡著的人,現在還是怎樣睡著。
秦冬霖大步走過去,看著那張如清晨玫瑰似的小臉,終於明白,為什麼之前,她會去他院子外麵蹲著,說她做了個不好的夢。
他彎腰,捏了捏她露在錦被外的小半截白皙的食指指節,跟畫麵中不一樣的是,這一次,他輕輕鬆鬆便能握住她的手。
溫熱的,纖細的,沒有骨頭一樣。
察覺到他的動作,她很快地蜷縮了一下手指,懶洋洋地縮在他的掌心中,安安靜靜地不再動彈了。
此時此刻,此情此景,秦冬霖憶起那股銘心刻骨,餘韻綿長的滋味,伸手撫了撫她海藻般散落的長發。
宋湫十像是被煩到了,嗖的一下,將手指收了回去,而後捏著被角,再一次將自己的腦袋埋進了錦被裡。:,,.,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