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的她。就是這個樣子。
她一點都不怕他,一聲聲喊秦冬霖,或焦急的,或拖長了調子軟綿綿撒嬌的,無數個日日夜夜,這無數聲呼喚,成了他難以破解的心魔。
而現在,宋湫十怕他。
準確來說,是怕他們所有人。
議政殿的人三三兩兩退出,大殿之上,隻剩下宋昀訶,伍斐,長廷和陸玨等人。此時,秦冬霖將手裡的竹簡啪的一聲丟到桌麵上,脊背往椅背上一靠,他眯了下眼,凜聲道:“來了。”
下一瞬,他袖袍微動,黑色的魔焰在半空中升騰而起,化成一個小小的半圓,圓內,恰好露出程翌那張笑得令人如沐春風的臉。
幾人同時皺眉。
程翌發現湫十被魔族之人救走了發了很大的火,淩霄殿內珍貴的擺件砸了好多個,他不是個易怒的人,能這樣牽動情緒的,也隻有一個宋湫十。
他怕秦冬霖和宋湫十死灰複燃,他想色厲內荏叫秦冬霖還人。
但被自己的心腹製止了。
那個留著山羊胡的老者如是道:“陛下,您想想,讓伍斐大費周章親自出手救回去的人,他們還會給嗎?”
程翌麵色沉沉。
不會。
定然不會。
老者繼續道:“陛下,咱們既然要跟妖魔兩族開戰,所謂擒賊先擒王,我們何不趁此機會,將秦冬霖推向弱勢的一方?”
程翌冷靜下來,他道:“以秦冬霖的修為,我們又進不了魔宮,想要不戰而勝,談何容易。”
“若是平時,自然如此,可陛下彆忘了,秦冬霖如今,縱使有無邊的修為,也是個墮魔之人。”
墮魔,便意味著有弱點。
攻其弱點,打其要害。
老者笑著拍了拍程翌的手腕,道:“宋湫十給了秦冬霖和流岐山那樣的難堪,前者還願意讓伍斐去救她,總不能是為了先救後殺,可見對方在他心中分量不低。”
“隻要陛下能讓秦冬霖生怒,心魔便有可乘之機,屆時,我們征兵魔界,就有了絕佳的優勢。”
見程翌麵色陰晴不定,老者又安撫般地道:“陛下無需擔憂,等妖魔兩族一滅,陛下要怎樣的女子都行。”
程翌深深吸了一口氣,半晌,踩碎了地麵上一片玉佛,眼神陰翳:“本尊知道了。”
因此,便有了接下來的一幕。
“許久不見,魔尊還是老樣子。”程翌笑著道,臉上看不出一絲方才砸東西時的懊惱。
秦冬霖懶洋洋地把玩著手裡的留音玉,分明姿態隨意,眼都沒怎麼抬,卻偏偏有一種如山水般厚重的氣勢,隨意一個動作,就能將周圍之人都壓下去。
那是與生俱來,刻在骨子裡的氣質。
即使程翌如今已經身為天帝,在秦冬霖眼中,卻好似還是從前那個需要戰戰兢兢看人眼色的少年。
這令程翌的眼神慢慢沉下來點。
他不甚在意地笑,敘舊般清和的語氣:“適才聽聞下屬來報,說我那不爭氣的從侍已經死在了伍斐少君的手下,湫十也被魔族的人帶走,不知此事,魔尊可知內情?”
伍斐和宋昀訶等人看著半空中浮現出的惺惺作態的人,幾乎是一陣無語。
任何人,隻要到了天族,都會變成這種令人厭惡的語調。
伍斐從鼻子裡不屑地冷哼了一聲。
秦冬霖眉宇間漸漸凝上了極其明顯的不耐煩神色,他懶得跟敵人呈口舌之能,挑釁他的人不少,暗地裡罵他的人也不少,前者差不多都死光了,後者數量太多,他不甚在意,隨彆人說。
無人應答,自言自語的程翌就像是跳梁小醜。
“說起來,這麼多年,湫十對魔尊你,也算是念念不忘。”出人意料的,程翌居然說出了這麼一句耐人尋味的話,他道:“果真是青梅竹馬,自幼長大的情分,旁人都比不得。”
他為了激怒秦冬霖,不惜用了極端的方式。
將一角殘酷的真相,慢慢揭開在他們眼前。
秦冬霖沉沉的黑睫往下垂,看上去冷漠得不近人情。
程翌攤開手笑了下,用和煦的聲音,將曾經的事一點點陳述鋪開。
“當年魔尊墮魔,消息傳到湫十耳裡,她擔心得不行,哭了好久,趁我不注意,損耗數件靈寶也要偷偷跑上流岐山見你,好在你們不想見她,將她趕下了山。”
宋昀訶記得那件事,當時阮芫恨不得親自殺了湫十,追殺令才被他攔下,她就來了,眼睛紅著,問秦冬霖怎麼樣。
怎麼樣。
都墮魔了還能怎麼樣。
早這麼擔心,她哪怕當年隨意換一個理由解除婚約,讓雙方體麵些,都不至於如此。父母親也不會為了她一人做的錯事,在流岐山賠禮又道歉,自責而悔恨。
當時,他隻想著,宋湫十若是被發現,流岐山絕不會善罷甘休,可他們父母,包括他,這些血肉至親,怎麼眼睜睜看著她受苦?
兩家再一鬨,屆時,妖族就完了。
程翌身體不自覺往前傾了傾,他道:“魔尊不知道,我這個人,眼裡最揉不得沙子,因而,在找到湫十之後,她付出了一些小代價。”
“想必你們也發現了她的不對勁吧?”
宋昀訶聞言,猛的抬頭,一字一頓道:“你對她做了什麼?”
“也沒什麼。”程翌不甚在意地笑了一下,他慢悠悠地道:“湫十畢竟不比彆的女子,她扶我於危難弱小之間,放棄自身所有一切,我不舍得如何罰她。”
“隻是她曾說過一句話,令我在意了許久。”
他看著秦冬霖儂麗逼人的容顏,含笑道:“她說,秦少君最喜歡她的聲音。”
宋昀訶腦袋頓時炸開了,他想到方才宋湫十沙啞的聲音,握住了拳都不受控製的顫動了起來,伍斐見狀,急忙摁了下他的肩膀,衝他輕輕搖頭,旋即,他走上前,準備讓秦冬霖中斷意誌聯係。
程翌眼神掃了一圈,不緊不慢從袖袍中取出一顆晶瑩剔透的珠子,他問:“主城少君,可認得此物?”
宋昀訶重重地閉了下眼,額間隱隱繃出一條條細小青筋。
程翌嘖了一聲,將那顆珠子落於指尖把玩:“你們可要將人看好了,湫十再落到我手中,我可不會太憐惜了。”
說罷,他滿意地看著秦冬霖額心處一點點燃起的殷紅魔紋,主動切斷了聯係。
聯係一斷開,他的臉色就再也繃不住的垮了下去,他一下又一下地摩挲著掌心中那顆鮫珠,半晌,自嘲般地笑了一下。
方才那話,半真半假。
湫十確實去找了秦冬霖,他手上這顆,也確實是她的鮫珠。
可若讓他親自取出湫十的鮫珠,他怎麼舍得。
他那麼喜歡湫十。
囚禁她,已是他能做到的極致。
這是宋湫十在下了流岐山,被他捉回庭院之後,日夜不休尋找古籍找出的方法。
——以鮫人皇族血脈,配以半數修為,凝成白珠,日夜置於八寶台上虔誠供奉,便能實現心中所求。
不然。
秦冬霖憑什麼以為他一個墮魔之人,卻隻是偶爾發作,還能保持有今日的清醒。
誰都知道,曾經的天族太子莫長恒隻是沾染魔種,還未墮魔,便已心性大變到那種程度。
隻可惜。
程翌摩挲著珠子表麵,想,即使他及時發現,取走鮫珠,秦冬霖墮魔的情況,也已比最初時,好了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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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裡突然下起了暴雨,窗子被風吹得呼呼響,淒厲的聲音像是魔窟裡的厲鬼在外成群結隊的遊走。
房門被猛的推開的時候,天上正閃過一道粗壯的驚雷。
湫十點著燈,還在看書,她聽到動靜,扭頭過來一看,整個人頓時驚住了。
她擦了擦手,像是一個犯了錯的孩子一樣站起來,局促不安。
男人黑袍蜿蜒到腳下,額間是一下一下躍動的魔紋,眼尾處染著妖豔的紅,像極了頂著一身風雨,深夜而至,以人為食的畫中魅妖,隻是氣質凜然,眉宇深凝,是那種典型的不好相處的氣質。
兩兩相望,湫十飛快低頭,慢慢走到他跟前,垂著眼,不自然地摁了下喉嚨,輕聲問:“怎麼了?”
他來這裡,一定有事。
不然,他不會想見到她。
在外三千年,曾經宋湫十永遠學不會的安靜,自知之明,揣度人心,在世事變遷中無師自通。
“宋湫十。”秦冬霖聽到自己的聲音,淬著冰一樣,他目光落到她瘦得尖尖的下巴上,問:“你的鮫珠呢?”
湫十頓時緊張起來,她抿著唇,不說話。
下一瞬,她的下巴被一隻冰涼的手指抬了起來,她被迫與眼前容貌灼人的男子對視。
秦冬霖又問:“你的鮫珠呢?”
從她被帶到魔域,到今日,十幾日的時間,她隻見了他兩次,每次都隻掃了一眼就匆匆撇開了視線。
直到此時,月明珠的燈光下,她的目光幾乎是不受控製地落到他眉尖那片顯眼的,刺目的魔紋上。
湫十睫毛不受控製地顫了幾下,眼淚啪嗒一下掉了下來。
作者有話要說:最近忙得暈頭轉向,其實每章字數都在五六千,就是我哪天有時間就多更一點,但番外確實做不到日更。
後天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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