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彼時, 夜色如水,雨雪將停,屋裡屋外都很安靜。
秦冬霖瞳色極深, 微抬和垂落時會壓出一道花瓣似的褶,天生帶著上位者的涼薄疏離之意, 眼尾的紅像是被高燒蒸出來的,並不顯得陰柔, 反而給人一種十足的壓迫感。
湫十從未怕過這雙眼睛, 可此時,在他話語落下之後,卻隻想隨便找個人,找件事躲避過去。
從她回來, 父母親, 宋昀訶乃至伍斐,見她半句不提這三千年裡的事,顧忌著她的情緒,也不主動問, 彼此談話時小心翼翼地避開那個斷口。
那三千年, 是他們心上的一道疤。
湫十從小就有主見,離開時修為在年輕一輩中已然不算低, 身邊無數靈寶傍身, 還有宋呈殊的一道靈身護體,彆說隻是當年深受重創的程翌,就算是麵對那些早已成名的人物,都尚能脫身。
換句話而言。
隻有她不想回來,沒有她回不來的情況。
湫十自己不提,是因為程翌的魅惑來曆不明, 令人匪夷所思,頗為怪異。這件事放在從前,她自己都不信,聽著太像是為自己找借口開脫。再則就是天魔兩族的關係已經緊繃到兵戎相見的地步,秦冬霖情緒不穩,她唯恐說多錯多,刺激到他。
她沒什麼天下為先的俠義心腸,可任何時候,和平總比動蕩好。
這仗,能不打,還是不打。
半晌,湫十肩頭拉出一個往下的牽強弧度,她扯了下嘴角,輕聲道:“沒有的。”
她垂著長長的睫,眼神落在秦冬霖瘦削冷白的長指上,在他有若實質的視線中近乎無處遁形。
“沒有誰欺負我。”她抬起頭,飛快看了秦冬霖一眼,須臾,抿了下唇,講故事似的輕輕絮語:“五百年前,程翌修為暴增,接連破境,跟莫軟軟聯係密切,兩人結親之後,他怕我不滿,用天族大神通將我囚住。後來大概是天族事忙,我不常見到他。”
說完,她屏了一口氣。
秦冬霖手掌落到自己的額心處,徹底清醒過來之後,頗覺荒唐地扯了下唇。
“過來,陪我躺一會。”他拍了拍身側的位置,啞聲道。
湫十照做,模樣是說不出的乖巧安靜。
誰也沒有說話。
湫十側身被他擁著,因為挨得近,她能清楚地感覺到身後那具身軀下微不可見的顫抖,亦能察覺到他紊亂的呼吸,他全身溫度高得不像話。伍叡說,這是常態。
這一切,都是因為她。
這三千年,他過得無比糟糕,再相見,想的,問的,全都關於她。
昔日意氣風發的天之驕子,如今,連劍都握不起來了。
湫十問自己,她憑什麼。
從小到大,她隻會給秦冬霖添亂,一次又一次,不知收斂,為所欲為。
如果她聽話,沒有應下跟雲玄的賭約,沒有獨自前往白雲嶺,也就不會認識程翌,不會離家出走,不會讓身邊的人活得如此痛苦。
所有人都可以說自己過得不好,唯獨她不能,她沒有資格。
湫十用力地眨了兩下眼,突然難過得不行。黑暗中,某一刻,湫十抑製不住地問:“墮魔的時候,是不是很疼?”
人在渾渾噩噩的時間長河中,大概總是會刻意忘記一些東西,再去回想時,隻留下一點隱隱綽綽的影子。唯獨那些刻骨銘心,念念不忘的情緒,卻曆久彌新,時刻盤踞在心裡。
秦冬霖沉默半晌,而後用微涼的唇瓣無聲摩挲她的發頂。
湫十回來之後,他數次問她,可曾想過回來,可曾想過他,唯獨他自己,對她,沒有隻字片語。那些情深,那些念想,一個字都不曾說出口。
良久,湫十以為自己等不到回答。
“我不怕疼。”
秦冬霖眼裡似乎糅雜了沉鬱的夜色,他扯了下唇角,道:“墮魔的時候,我很想你。”
彼時,密室中,他唇邊淌血,身形踉蹌,想的不是自己墮魔了,拿不了劍了,世人會如何看待他。
他滿腦子都是,宋湫十跟人走了。
他要怎麼辦。
以後那麼長的時間,他那麼想她,他該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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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冬霖反反複複高燒,睡了三日,湫十在榻前寸步不離守了三日。
三日後,榻上的人睜開眼,便又是那個說一不二,清貴逼人的魔君,眼裡再尋不出一絲一毫的頹唐和脆弱。
見此情形,湫十似是早有所料,問:“可是要出去?”
秦冬霖頷首,冰涼的冕旒垂在眼前,發出清脆而細微的聲響,他道:“去趟議政殿。”
湫十眉心皺了一下,目光有些遲疑的在他身上轉了一圈,旋即踮起腳尖替他理了理衣領,擔憂地道:“你才好一些,身體能吃得消?”
秦冬霖順勢握住她的手,看著那隻手在掌心中攢成一個小拳頭,不由失笑,道:“沒你想的那樣誇張。”
湫十便不再說什麼。
議政殿,陸玨拱手出列,凜聲道:“昨日早朝,程翌已下軍令,命楊涵之在一月之後,率兵三十萬,一路朝西,直壓魔域。”
天族有心立威,這個消息甫一傳出,便以風一樣的速度飛遍六界各族。
也在第一時間,落到在場諸位的耳裡。
“該如何應對?”伍斐皺眉,道:“天族死咬著匡扶正道,鏟除魔族的借口不放,我們很難回擊。”
他們在名門望族成長,根正苗紅,對魔族天生有種反感和抵觸,因而再明白不過,僅僅是一個“魔”字,這場戰爭,還未開始,他們就已經落入下風。
伍叡不以為意,他道:“魔族又如何,戰是天族要打,自古以來,天魔妖鬼人佛六界被分得明明白白,天道都應允的存在,他程翌算什麼東西,在這顛倒黑白,說長道短。”
“程翌憑著什麼手段登上的天帝之位,六界之內,誰不知道。”長廷義正言辭道,對這種行為十分唾棄。
底下頓時一片附和之聲。
宋昀訶理智些,他斂眉思忖片刻,道:“天族雖然勢大,可才經內亂,程翌名不副實,難收人心,天兵實力大打折扣。妖魔兩族傾巢而出,對陣天族,最壞的結果也不過是平局收場。按理說,他該暫避鋒芒。”
可事實上,程翌在激流勇進。
“我想不通。”
說罷,他看向座椅上一言不發的人,道:“我總覺得他在籌謀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