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一過,就該摘梨了。
本來說好了從此不認大兒子的老太太卻把宋青山給叫回去,幫她摘梨去了。
梨樹嘛,又高又直,非得搭個梯子不可。
圍觀的孩子特多,全都口水流的吧吧的。宋青山是從村隊借來的梯子,搭著架子在上頭摘呢,不一會兒,滿樹的梨就全叫他卸進筐子裡了。
“那邊樹葉子底下還壓著一顆呢,你瞅瞅,再瞅瞅啊。”老太太說。
宋青山撥拉著樹葉子:“媽,沒了,全摘完了。”
“那上麵的字兒,還在吧?”老太太突然就說了一句。
宋青山抿了抿唇:“什麼字,樹上能有字兒,媽你也是真新鮮,沒有,什麼都沒有。”
但其實,上麵歪歪扭扭的,刻苦著宋庭秀仨個字兒呢,大概寫的時候小,隨著梨村越來越大,越來越高,它隨著樹皮形成了一道道的裂紋,除非剝皮,是消不去的。
這幾個字兒,還是當初蘇向晚剛嫁過來的時候,自己寫在上麵的。
她那時候是個傻姑娘,認識的字不多,這估計是她所認識的,最複雜的字兒了。
宋青山提著梨笸低頭,就見老太太笑的彆有深意:“下來吧,咱回家,吃梨。”
宋青山給圍在旁邊的金貴和宋福一人給了一顆梨,然後大手一抓,抓了至少五六顆梨出來,指著驢蛋撩起自己的衣襟,說:“去,帶回家給你媽吃去。”
老太太心說,兒子是不是傻啊,媳婦兒把弟弟的名字刻在樹上,隨著梨樹都長成個疤了,他還能給她梨吃?
不過,她還是笑著說:“狗蛋,驢蛋,快把梨拿回家去,拿回去給你媽吃。”
當然了,憶苦思甜嘛,老太太扶著兒子的手,還得講點兒當初從小把他養大,有多麼的不容易,以及五八五九□□的年月,她是怎麼帶著全家人熬過來的。
說到動情處,不免要扶著老大哭上幾聲。
當然了,要說老太太不容易,那是真不容易,庭秀和青山倆是雙生,還生在四一年,為啥蘇向晚給吱吱喂血的時候,全村人動容,就她不奇怪,那就是因為,她當年,也是那麼過來的。
宋青山和宋庭秀,就是咂著她的血長大的。
既然老媽憶苦思甜,宋青山也不免要安慰她幾句:“你不要操心彆的,隻想一點,餓著來,飽著去,兒子一定伺候您到老。”
“就你媳婦那樣子,能伺候我到老?”老太太才不信這個,紅了眼圈兒,她說:“老三媳婦就不說了,三病九災的,老二到現在就因為你媳婦的鬨騰,這十裡八鄉,就沒有一個敢給他說媒的,家裡就你媳婦一個兒媳婦,我都怕我死了,沒人埋棺材哩。”
“媳婦是媳婦,我是我,您是喂血把我和庭秀倆養大的,您病了,兒子給您端湯送藥,您要真的去了,沒人埋,兒子一人背棺到墳上,您就放心吧。”
孝順不在於言語,而在於行動,要說宋青山的孝順,老太太那是知道的。
但是,這個世界上,並不是說孝順的兒子就能得父母的寵愛,事實上父母的愛和過意不去,是兩種東西,所以,老太太就還得多說一句:“你們兄弟好不算好,要拉著老三一起好,才叫全家都好,明白不?”
時時,她是忘不掉她過意不去的,相對較弱的三兒子的。
狗蛋人狠話不多,心眼當然也沒驢蛋的多,揣起梨就跑。但驢蛋的心眼兒卻要賊的多,棍子一豎,他提前竄到老房,就躲老太太的堂屋裡,那張供著領袖像的八仙桌底下了。
你想想,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啊。
孩子總得偷聽偷聽,奶奶跟爸爸倆聊天聊的這麼眼熱,會不會到最後,再壞上媽媽一水呢,對吧。
果不其然,一會兒,宋青山和老太太倆就進來了,進來之後呢,看著四處無人,奶奶就哭開了。
無外乎那點事兒,什麼蘇向晚用浪琴表換宋庭秀在部隊上的地址啦,什麼她要不是懷著孕公社不讓她走,她早就走啦之類的。
驢蛋越聽越氣啊,還想聽聽爸爸要說啥呢,沒想到奶奶居然直接就來了一句:“這樣吧,青山,你倆離婚吧,你帶著仨孩子回來,讓向晚另找去,她那個婦女你收拾不住,媽啊,慢慢兒的打訪,保準給你找個好的,成嗎,咱就說從此實話,三條腿的驢不好找,兩條腿的個,心裡隻裝你的女人還不好找嗎?”
驢蛋輕輕拍了拍自己的額頭,心說,這個爹要是敢答應,自己就跳出去,敲他一棍子,然後再轉身,走人。
“媽,老二要轉業的事兒,你知道不?”宋青山卻是問了這麼一句。
老太太一臉茫然:“我不知道啊,老二在部隊上呆的好好兒的,為啥也要轉業?”
宋青山說:“現在各個單位都在關閉,人員全在下放,部隊上更是大清洗,大換血,稍微品德方麵有點瑕疵,或者說風紀不正的人,全部都得退伍。你給庭秀寫的,告向晚的信啊,估計是給領導看到了,所以,部隊現在要讓他轉業。”
老太太一下就愣住了:“就那點事兒,能讓一個連級乾部轉業?”
宋青山拍了拍他媽的肩:“所以,往後甭提這些了,你要再整天四處嚷嚷家裡的醜事兒,估計庭秀連工作都落實不了,畢竟單位就那麼多,誰願意接收一個家庭風紀不好的人?”
“那他轉業了,能有個啥工作?”老太太嚇壞了。
宋青山說:“按他現在在咱們清水縣的名聲,估計能在哪個廠子裡,當個看門房的吧。”
說著,他又從籃子裡挑了好幾個最大的梨出來,把那塊浪琴表往懷裡一收,轉身就走了。
老太太坐在炕上,一聲沒哭出來,另一聲已經在哽噎了:“啥,我當了十三年兵的兒子,轉業回來隻能看門房,為啥,憑啥啊?”
過了片刻,伴隨著她尖厲的一聲哭,跟股小黑煙似的驢蛋也從屋子裡溜出來 ,跑啦。
勞改點,蘇向晚正在給吱吱衲鞋子呢。
孩子原來隻有一雙毛襪子,現在一歲多,該學走路了,得下地,就得有一雙軟鞋吧,所以,她薄薄的給打了一層底,就開始衲鞋子了。
狗蛋一臉猙獰的,正在對付一顆梨。
他不是掉了一顆牙嘛,另一顆也不甚穩,搖搖晃晃的。
這不,一口咬下去,梨紋絲沒動,他一顆門牙差點又給蹦掉。
“媽,我想放我奶的血,我的牙就是她給碰掉的。”一 臉猙獰的,小家夥就說。
蘇向晚連忙說:“我差點撞斷了她的肋骨呢,那仇我已經幫你報過了,咱不怕,啊。”這孩子仇恨心理強,不能總給他的心裡埋仇恨。
孩子想吃梨,又吃不到嘴裡,怎麼辦呢。
她也不知道宋青山哪來的麵子,就能從老房弄來這麼多的梨,索性取了三顆,整個兒的把皮削了,然後再切成片,就給隔水放到了鍋上,大火一蒸,不一會兒,熟梨那股特有的,酸甜又香的滋味兒,已經飄出來了。
起鍋,再淋上蜂蜜,家裡沒勺子,隻能用筷子吹著,給狗蛋一口,再給吱吱一口。狗蛋都甜暈了:“媽,梨居然還有這種吃法,你說,這世上還有比這好吃的東西嗎?”
蘇向晚就笑了:“多了去了,不過是你沒吃過而已。”
“媽,媽,我奶和我爸商量著,說要跟你離婚呐。”驢蛋扛著根棍子,一股腦兒的,已經從外麵竄進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