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熙真的是好久沒有見顧孟平了,猛然見他卻發現，兩三年的時間，顧孟平變化很大。
他們當年在部委相遇,顧孟平還帶著點少年意氣的感覺,用他的上司潘司長的話說：“他還是有些學生氣。”而現在，不知道是不是在地方經過的磨練更多,他看起來似乎成熟了很多，而且眉宇間多了一些果敢的神態。
這是個好現象,何熙覺得,顧孟平過於小心的性格,對他談戀愛是沒有益處的,對他的工作恐怕也有阻礙。
何熙笑笑：“新年好，顧處長好久不見了，趕緊進來說吧，外麵很冷。”
何熙發話,李仲國自然讓開了門,才發現不是顧孟平一個人來的，他身後還跟著一位五十來歲的穿著中山服的男人，顧孟平介紹說：“這是江城卡車廠的廠長婁石。”
剛剛顧孟平說的是江城廠,何熙還以為是江城柴油機廠,還有點奇怪,怎麼會為柴油機廠來呢,沒想到並不是,她心裡略微有了點底,她連忙招呼：“婁廠長新年好，快進來吧。”
說著還等在那裡，畢竟招待客人,總要客人先進屋比較好，顧孟平低頭看了她腳上的單鞋一眼，沒說話，倒是將腳步加快了三分，何熙隨後就跟了進去。
小李村的房子是新蓋的，因為張貴芬年紀大了，又怕冷，而且人老了就不願意離開故土了，即便是青陽縣也不想去，隻想待在村子裡。
所以蓋房子的時候，何熙讓人幫忙設計了一套土暖氣，外麵是寒冬臘月可飄雪，屋子裡卻是溫暖如春。
婁石他們一進去，眼鏡就蒙了一層霧氣，等著擦乾淨了再看，就發現人家這房子可真好啊，明明是簡簡單單白牆水泥地，可就是瞧著不一樣。
窗戶開的大大的，雖然是冬日，還是有陽光撒了進來，照在了用木頭做的窗套上，上麵擺著兩盆花，一盆是吊籃，鬱鬱蔥蔥，一盆則是沒見過的，居然這會兒還開花，紅紅火火。
而屋子裡家具都是木製的，沙發則是淺色柔軟的，看著就格外的溫馨，尤其是屋角還點著爐子，上麵烤著花生地瓜和紅棗，甜滋滋香噴噴的味道就這麼蒸騰了滿屋，聞著就香甜。
婁石忍不住說：“這房子收拾的可真好。”
何熙笑著說：“請坐吧。”
說完何熙就跟家裡人介紹了一下這兩個人的身份。
聽到外麵有聲音，家裡人其實都起來了，張貴芬和王淑梅都回屋了，李季軍是老小，早就去泡水倒茶，李仲國和李一民則陪著招呼。隻有林夢因為月份大了，身體越來越沉，坐在爐子旁的搖椅上沒起來，衝他們笑了笑。
等著落了座，李一民和李仲國很自然地陪在了何熙的身邊，李季軍本來想也進屋去的，不過讓何熙叫住了：“老三，你坐著聽聽。”
何熙的想法很簡單，什麼培訓其實都不如耳濡目染，小鎮青年不懂外麵的事兒，但是聽多了，想一想就會多懂一些。
李季軍作為家裡最小的，所以隻要是何熙有空他也有空，什麼都會帶著他。
李季軍就哦了一聲，坐在了林夢旁邊。
何熙這才和顧孟平他們開始說話：“都是我們家的人，所以沒什麼需要保密的，咱們直接聊就可以。剛剛說要給江城卡車廠報名要裝配線，是怎麼回事？”
顧孟平就說：“是這樣的，從去年開始，同泰斯集團合作的合資卡車進入了夏國，他們質量好，設計合理，性能好，價格也不高，所以賣的非常好。”
何熙這事兒是有所聽聞的，泰斯集團雖然在談判的時候小動作多，但隨後的合作卻是非常有腦子的——他們並沒有選擇和托卡集團一樣，拿出過時的產品賣高價，而是實實在在的新產品，實實在在的價格。而且推進合作非常迅速，不過短短兩年就上市了。
這樣的方針策略讓他們的產品一推出，迅速占領了市場，原本夏國卡車企業在去年一年幾乎遭受了滅頂之災，產品賣不出去，外加倉庫裡的囤積的原材料，完全入不敷出，聽說有倒閉的，也有轉產的了。
至於江城卡車廠，何熙印象裡似乎在南江省還不錯，但即便是泰斯集團沒進入夏國，它也全國排不上名號。
何熙想著，並沒有插嘴，顧孟平接著說：“所以去年卡車銷售14萬輛，比上年增加了整整兩萬輛，但是幾乎所有的國產卡車廠都吃不飽飯，份額都被合資車拿走了。”
“江城汽車廠雖然在全國排不上名號，不過在我們南江省一向口碑很好，我們前年的銷售量達到了最高是9000台，但是去年，我們隻賣出去了一千台。”
“這種情況下，完全是賠錢的，如果繼續這麼下去，那麼就要麵臨轉產或者倒閉。可是整個廠子有職工3000人，他們後麵還有退休工人一千多名，如果企業不在了，不可能有這麼大的地方接收他們，生活都是問題。”
“我們愁眉苦臉之時，恰好就聽說了晴天機械和齊舟廠合作，推出了非常先進的裝配生產線，而且還有一條的生產餘量，當天聽到，我和婁廠長一拍即合，連夜開車趕了過來，想你請求，將這條生產線賣給我們。”
“因為太著急了，而且身後負擔著4000多人的生計，所以沒顧得上禮數，大年三十打擾你了。”
顧孟平這話說的是有頭有尾，既有對現狀的解析，又有對不速之客的解釋，更有對江城卡車廠的關懷之心，林夢在後麵看著，忍不住小聲問旁邊的李季軍：“這人可真帥啊。”
李季軍正聽得困難，他根本不知道卡車行業是什麼樣子的，也不知道什麼泰斯集團，可他的優點就是，知道姐姐說的是好事，說了他就會辦。
這會兒正使勁記呢。
林夢打斷他就隨口嗯了一聲。
林夢接著又問：“可是我剛才聽著，怎麼好像他們原先見過，好久不見之類的，他和晴晴什麼關係？”
李季軍知道的很少，就說：“他原先是部委的，跟我姐應該是共事過。嫂子你彆說了，我就記不住了。”
林夢哦了一聲就不吭聲了，一邊喝水一邊看。
這會兒顧孟平說完，何熙點頭：“的確，合資車進入，是對市場的一次大衝擊，我們國家的汽車工業基礎薄弱，他們卻是擁有著全世界最先進的技術，跟他們比，沒有競爭力的。不過，婁廠長，裝配技術雖然很重要，但如果其他零部件都落後了，也沒有大用處。”
何熙倒不是推諉，而是說的實話。
長城為什麼成功，是因為從頭到尾，從螺栓到發動機全部換血，如果僅是裝配好，怎麼可能比得過托卡集團的S係列？
婁石自然也明白，他點頭說：“我知道，但是何總，我這麼說吧，我們肯定是從發動機到底盤都不如人家，但是這不代表我們不能改變啊。我們今天碰到了一條合適的裝配線，就可以先把裝配線換下來，提升一些質量。這一點點提升在合資車麵前不算什麼，如果有選擇，人們肯定還是會選擇合資車。”
“但是，如果我們同時再降價呢，合資車占領了六成以上的市場，但還剩下三成多呢。我們去爭這個，總能活下來吧。”
“我知道您肯定會說，跟自家人爭，這不是什麼好事。可是何總，這不是我的目的，是我帶著全廠4000多人活下來的方法，隻有先掙到錢，我們才能一點點將其他的地方換下來，我們才能一點點進步，我不敢說以後會跟人家合資車比拚，但是，我們會一步步壯大的。”
“我不是說大話的，我們雖然真的不如人家，但我們這些年不是躺在大鍋飯上不進步的。我都把東西帶來了，是有很多的發明改進創造的。您看看。”
說著，他就將公文包的牛皮紙袋子拿了出來，從中抽出了一疊紙遞給何熙：“您看看，這都是我們牽頭搞的，您看，因為卡車的噪音太大了，我們通過研究，改變了排氣歧管的結構，加裝了彈簧和消聲棉，降低了排氣噪音。”
“為了節油，我們經過實驗，研究采用了直立式排氣係統，大大提高了柴油機的生產效率！”
“還有……”
他一張張翻著，都是些圖紙，這些東西都應該是秘密的，但顯然，婁石他們太想要這條裝配線了，都拿出來給何熙看了。
何熙的確是很驚訝，因為裡麵很多技術其實都是外國車企現在用的，設備不同技術底子不同，江城卡車廠能研究出來，可見是真的看重研發，也真的愛鑽研，還有，他們的技術科很不錯。
他們不是不努力，隻是沒辦法。
何熙不由想到了她這一路見過的廠長們，龐波溯為了設備在京城守了小半個月，每天在部委蹲守，張胖子他們也顧不得身份，跑來她家門口就為了搏一個機會，胡勇拒絕領導的撮合，非要做夏國的齒輪廠，李勝天因為她沒有掙外彙而痛心疾首，寧願得罪人也要說出來。
他們跟這位婁石的形象漸漸重合。
更何況，婁石介紹完了後，他說了最後一句話：“何總，您說過一句話，想做夏國國產車的大壩，我知道您做的是汽油機，這話是針對小汽車市場的。但是，我想問您，是不是可以將卡車加入其中呢？”
何熙於是沉默了。
顧孟平將何熙的表情看在眼中，“何總，我知道你一心係著夏國的汽車工業，所以我們才冒昧大年三十趕了過來，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你將這條裝配線賣給我們。我敢擔保，婁廠長說的都是真的，他不是那種吃大鍋飯的人，他是真想將企業帶好，生產出好產品。”
何熙想了想才說：“我明白，這個已經說明了。”何熙拍了拍手裡的資料，不過她隨後就說：“但是，卡車裝配線和汽車裝配線還不太一樣，是需要按著實際情況進行重新設計修改的，沒有辦法直接定給你們。”
她其實很想幫忙，但真是人手不夠。齊舟廠擴大規模已經和一家機械製造廠合並了，但也隻有七條生產線的產量。
“我倒是可以和齊舟廠來商量這件事，不過這需要大量的時間，他們目前的一是在擴建車間，二是在加班生產轎車裝配線，恐怕很難移出人手。我隻能說商量，但是沒辦法確定回複。”
“而且你們要知道，六條生產線完成恐怕就要到年底了，不提有其他的工廠前來訂單，就算是他們全力來設計生產你們的生產線，也要到明年三四月份才能交貨。你想過，這一年多你們怎麼生存嗎？”
本來婁石是很高興的，雖然何熙沒說定，但這就是有機會。可何熙後麵這句話，讓他真的笑不出來，這麼大的廠子，一年的工資就不少，怎麼活？
何熙瞧見他慎重起來才說：“您也想一想，這樣，這事兒倒是不著急，您想好跟我說。”
婁石連忙點頭：“那謝謝您了。”
話聊完了，何熙就跟顧孟平說：“快下午了，吃個飯再走吧。”
顧孟平笑著就站了起來：“平時恐怕是要留下來叨擾的，畢竟好久沒見可以聊聊，但是今天不行，雖然晚了，可還是要趕回去過年，否則父母都不願意的。婁廠長也要趕回江城，我們以後有空再約吧。”
何熙自然不留人，她跟著站了起來，將人送到了門口，不過沒往院子裡走，顧孟平就扭過了頭，笑著說：“彆出去，這一冷一熱的很容易生病，也不是陌生人，不用這麼客氣，我們自己離開就行。”
何熙怎麼可能這麼沒禮貌，顧孟平隨即就說：“真不用，趕快回去吧！”
說完，就推開了門，和婁石兩個人快步走了出去。他倆開車來的，車就停在門口，司機剛剛聽見動靜，已經從暖房裡出來暖好車了，他倆上去車隨即就發動。
顧孟平忍不住扭頭看了一眼，何熙和李仲國兄弟三個不知道何時，跟在後麵出來了，這會兒就站在門口，跟他擺了擺手說：“路上小心，新年快樂！”
顧孟平點點頭，扭頭衝著司機說：“走吧！”
車子很快就開了起來，婁石滿心都是何熙的話，剛剛就開始思考這一年多要怎麼活？他這會兒有個想法，想跟顧孟平討論一下，一抬頭，卻發現顧孟平在往後看。
他跟著看過去，瞧見何熙正往屋子裡走，李家的大門很快就空空蕩蕩了，而顧孟平的眼睛卻還是舍不得離開那個門口，直到車子轉了彎，徹底看不見了，他才收回了目光，扭過了頭。
恰好跟婁石對視上。
顧孟平顯然沒料到，臉上那一刹那的回憶與悵然摟在了婁石的眼裡，誰不是過來人呢。
婁石沒等顧孟平說話，就故意問他了一句：“顧處長，我還是想搏一把，咱們省裡有沒有什麼項目，讓我們做呢？”
顧孟平刹那間就恢複了平時的樣子，“我回去研究研究，你彆急，前麵六條生產線的任務呢，就算給你做，也是下半年了，你有足夠時間。”
婁石嗯了一聲。
顧孟平來這裡做的是江城卡車廠的小車，不過家裡早就打聽好了他的路線，早有人在青陽縣等著他接他回京城，所以到了青陽縣他就跟婁石分開了。
等著坐上回家的車，他也沒說話，一個人靜靜地看著窗外飛逝的景物，人生就像是這轎車，一路高速飛馳，看似有好多風景，但過去了就是過去了，即便返回，也不是那一時那一刻的人了。
倒是何熙，送完了顧孟平回來，一家人就忙了起來。
小李村這邊的風俗是晚上吃年夜飯，特彆豐盛，所以家裡能乾的都動了起來。張貴芬指揮，王淑梅主廚，剩下的洗菜切菜布置，就交給了李一民和李仲國。
至於何熙，本來也要去幫忙的，結果被李季軍給扯住了，他有很多地方不明白，讓何熙給他講講。
家裡的老麼居然也開始認真學習，李家的家長彆提多高興了，大家就把活全包了。
於是何熙就在客廳給李季軍講了講泰斯集團的事兒，和現在夏國卡車行業的現狀。
李仲國忙完一會兒，就聽見甜甜大概是睡醒了，在屋子裡叫媽媽，林夢扶著腰站起來，李仲國就洗了手過去說：“我去，你坐著！”
等著他進了屋哄孩子，林夢也跟過來了，一邊搭把手將甜甜最愛的布娃娃遞過去給她抱著，一邊問：“這位顧孟平好帥氣啊。是我見的最好看的男生了。”
李仲國點頭：“是好看。”
林夢接著問：“他不是部委的嗎？怎麼跑到南江省了？”
李仲國壓根沒當回事，想了想說：“應該是外放吧，趁著年輕做點實事。”
林夢點點頭：“年紀輕輕就是處長，又畢業就在部委，顧孟平應該是家裡條件好，個人能力也很出色吧。”
李仲國倒是點點頭：“那倒是，而且我看著也挺會關心下屬的，大過年的，還帶著人跑過來，是個好官。”
林夢就試探道：“可我今天瞧著，顧孟平偷偷看她好幾眼，那眼神挺那個的。”
李仲國倒是不在意，“誰知道呢，晴晴能力這麼強，又長得好看，喜歡她的人多著呢，你甭管這個。孩子餓了，你給她弄點東西吃吧。”
林夢就點點頭，出去弄飯去了。
自從賣水泵開始，李家人就是聚少離多，一年之中，這樣一家人都在一起的日子，不超過十天，更何況，又是過年的大日子。
張貴芬和王淑梅可是使出了渾身解數，足足做了涼菜四蝶，熱菜八盤，他們八個大人加上甜甜一個小孩子，可是吃的心滿意足。
用李一民的話說：“走到哪裡，還是奶奶和媽媽的飯香。”
這話又引起了一輪對張貴芬和王淑梅的拍馬屁，倒是讓這婆媳笑的臉上開花一樣，都等不及到初一了，飯桌上就把紅包拿了出來。
李仲國一瞧就高興了：“呦我媽這紅包看著挺厚實啊，我們一家四口，可是要沾光了！”
他這麼一說，王淑梅都樂了：“沒見你這樣的，連肚子裡的都算上。”
李仲國為了逗他媽樂，什麼形象也不顧，“那是，自己親媽客氣什麼，再說了，你們這也羨慕不來啊。看看，大哥是有對象沒結婚，晴晴一樣，老三乾脆是個光棍，你們啊，隻能眼饞！”
“媽，其實我一直覺得你最疼我，你看看，這就是證據，他們三個人拿三個紅包，我們一家拿四個。我就是您最親的兒子！”
這挑撥離間的，王淑梅都笑的直不起身來了，隻能說：“臭小子！”
一家人哈哈大笑完，然後又來了一輪，因為張貴芬也忍不住了，將準備好的紅包提前拿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