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初的晚風是非常冷的,吹在臉上沒有拂麵的感覺,而是像小刀一樣刮著臉,葛紅強的臉龐已經凍紅了,顯然在夜裡等了不是一時半會兒。
他非常焦急,甚至連進入酒店大堂坐一坐都做不到。
何熙看了看,這正好是在江城市的江城大橋上,這會兒還算是過年期間,夜裡又冷,幾乎沒人在外麵閒逛,目之所及,除了他們沒有彆人。
何熙就說:“首先是看您想怎麼辦?這事兒有三中途徑,無非就是跟外資合作,跟晴天機械合作,或者誰都不合作。”
“跟外資合作就是怎麼規避風險的問題,可以不是萊茵公司,但以後也要小心。好處是,不得罪領導。畢竟天天還要在人家手底下乾活,都得罪了,沒好處。”
“跟晴天機械合作那就是得罪不少人,雖然晴天機械很強大,以後會更強大,但是遠水接不了近渴,你得慢慢渡劫。”
“第三中就是混不吝,兩邊都得罪,也就等於兩邊都不得罪。還有個好處,起碼肯定能保住江城廠,至於日後前途如何,端看你的本事了。
何熙給了三條路,葛紅強想了想說:“如果第一條,我要求必須在合同中注明,使用我們的商標,並且限製獲得進入啤酒國的認證時間,是不是可以規避?”
何熙真想告訴他可以,但是事實是不可以。
當年夏國就有一款賣的非常好的飲料,合資的時候明確在合同中要求生產本品牌飲料不低於50%的比例,但合資後,有著管理權的外方幾乎沒開過國產品牌的生產線,一個國民品牌就這麼不見了。
但這事兒何熙不能說。
在此時此刻,夏國人單純而又善良,偏偏身後還是大片的市場,合資的確大部分都是真心合作的,但最怕的不就是夾雜在好人中的壞人嗎?
其實江城廠的事兒難就難在這裡,何熙是從21世紀而來,她知道夏國發展之路上被坑騙過的教訓,但現在的人沒有前後眼。
他們看到了希望,而很少會想到,有人如此惡劣。
何熙是這麼回答的:“分人。所以合資的事情不能急迫,需要切實的調查,對方公司的資質,曆史,口碑,甚至於對方負責人的誠意和道德感,這都是需要時間的。”
“按理說合同高於一切是可以的,但是實際操作是不可控的。你沒有話語權,也沒有人事權,也就是說,你對工廠沒辦法管理,那麼彆人不生產,你能怎麼辦呢?去打官司,國內沒有這麼完善的合同法,去告狀,你的企業要被玩死了,告狀有什麼用呢。”
葛紅強顯然聽懂了何熙話裡的意思,苦笑著點點頭說:“對啊,我們都太天真,總是覺得人家是來幫我們的,但實際上,解放才多少年。”
他思考了一下後又問:“第二個呢,我需要怎麼辦?”
何熙就說:“我有一份商業合作計劃書給你,如果你願意的話,可以明確表示你希望和江城廠合作,這事兒你可以推到我身上,但是我想,無論怎麼說,作為江城廠的廠長,你會受到最大的衝擊,這是我無法替代的。”
何熙說著,史佳林就從公文包裡,將那份計劃書拿了出來,遞給了葛紅強,葛紅強想翻翻看,卻發現夜黑燈暗,根本看不見,就收起來了。
何熙接著說:“第三中更簡單了,覺得都不合適,時機未到,不願意接受。”
葛紅強點點頭:“我懂了。我會看你的計劃書,無論會怎麼樣選擇,謝謝你提醒我。江城廠不是我葛紅強的江城廠,我必須為它負責,我不是謝謝你幫我避開這些,我是謝謝你幫江城廠避開這些。”
他說完,就給何熙鞠了一躬,然後與何熙擦肩而過,往橋的另一頭走去了。
何熙扭頭看著他的背影,葛紅強真的是其貌不揚,個子隻有一米六出頭,矮胖矮胖的,在這樣的寒夜裡,穿的又厚實,走起來像企鵝一樣搖搖擺擺。
但這一刻,何熙能感到他身上的光芒。
有些人就是這樣,他長相或許並不出色,但是他的品質足夠讓他身高萬丈。
而這樣的人,就是夏國的中流砥柱。
何熙忍不住喊了一聲,告訴他:“葛廠長,我在查萊茵機械的底兒,但現在沒有頭緒,我也不能保證會有什麼結果。”
何熙的意思是,不是葛紅強一個人在奮鬥,她也在努力。
葛紅強顯然理解了,合拳晃了晃手:“我知道了。”
等著他走遠了,史佳林才說:“葛紅強是個不錯的人。起碼對廠子負責這點,他履行了自己的使命。不過,”史佳林也是看到了南江省商務廳和機械廳的態度,“他要是什麼都不選,恐怕還好說,如果是選擇晴天機械,恐怕日子太難過了。”
何熙就說:“看看吧。咱們也不能閒著,我也不是為了阻止方海建而乾這事兒,葛紅強說得對,是為了我們夏國的工廠,而且,我還有中想法,這事兒如果能成功結束,你說報紙上報道一下怎麼樣。也給大家一個警惕。不過這都是後話了。”
“這個好!”史佳林直接拍手了,“現在大家都是摸著石頭過河,如果真的像你所說,而且有事實證據,報道一下,不知道能挽救多少企業呢。咱們夏國人現在太純真了,總是受騙。”
“而且,咱們長一智後,他們也就收斂了,不說彆的,泰斯集團不就是例子嗎?開始的時候,那是多少陷阱,可是你談判桌上給他們來了一次下馬威後,後麵他們可是很規範了。”
何熙點頭:“不過,要看吳大力查的怎麼樣了。”
何熙當然不可能僅從幾個推斷,就證明人家萊茵機械工業公司有問題,這說出去就是主觀臆斷。她是想了辦法的。
首先知道外商是誰後,恰好艾米麗在汽車行業多年,認識全世界不少同行,尤其是啤酒國本就是機械強國,更是認識不少。她拜托自己的朋友查了查萊茵機械工業公司的背景。
有一部分是何熙給葛紅強說了的,有一部分到現在也沒有查清楚,她就沒說,那個點在於萊茵機械工業公司曾經跨國合作過兩次。
一次十年前跟高麗國合作,開始宣傳的很厲害,不過很快就沒了水花,這次合作似乎不了了之,對外萊茵公司宣城雙方理念不合。
第二次則是1980年,也就是四年前,跟薩瓦迪卡家的一家柴油機廠合作,不過在1982年這家工廠就倒閉了。
高麗國何熙不認識人,不過薩瓦迪卡家的這家柴油機廠的老板,何熙倒是拐彎抹角的認識——當初何熙發動機剛剛生產出來的時候,南河省汽車廠的陸華陸續找她想要合作生產小汽車,那會兒南河省汽車廠已經入不敷出,靠著給港商加工兩輪小推車為生。
何熙怎麼可能打無準備的仗呢,對陸華是從頭到尾的了解了一番,恰巧,那家港商就是這家柴油機廠的老板,從70年代開始,薩瓦迪卡家就開始鼓勵引進外資,這位港商四處投資,那是他的一個產業。
何熙肯定是不搭理陸華,不過現在的南河省汽車廠廠長則是吳大力,當初他一意孤行沒有調查就將何熙從南河省貿易團的名單中拿下,導致南河省的外彙當年少收入了6個億美元。
他本質倒是不壞,不但給何熙道了歉,還自請去了南河省汽車廠,說是要深入基層,省的不接地氣。
何熙就打電話給吳大力,問他還跟這位港商有聯係嗎?
吳大力始終是對何熙很有愧疚的,何熙一問他就說了:“還有,我們這兩年一直合作,關係很好,不過都是他的助理來的,他歲數很大了,我其實就在去年去港城拜訪過一次,已經不良於行。你有什麼事?”
何熙就把調查萊茵機械工業公司的事兒說了,吳大力直接說:“那我幫你問問,人可能不能來,但老爺子人非常好,事如果真知道的話,會說的。你等一等。”
隻是調查還要看人家願意不願意說,也不能催,所以隻能等著了。
何熙跟史佳林說:“希望能查到什麼,那麼就從源頭上解決了。”
倒是葛紅強晚上回了家,他老婆忍不住抱怨他,“你乾什麼去了,大晚上的這會兒才回來。”可看到他的樣子,驚呼一聲:“天哪,你這是去哪裡了?走了多少路,怎麼這天頭發都濕了,快點擦擦去,彆感冒。”
葛紅強是走回來的,一共走了一個半小時,倒不是他愛運動,而是離開何熙後,他實在是忍不住,正巧碰到一家小飯館還亮著燈,他就進去要了一碗炒飯,借著飯店的燈光看了看何熙的計劃書。
越看越高興。
何熙給出的條件非常優厚,江城廠將會按著實際資產折算,晴天機械將會以51%的股份數額出資,但是何熙承諾,管理權仍然歸江城廠領導班子所有。
也就是說,何熙不乾預生產。
雖然都是不占大比例股權,但是晴天機械和萊茵機械完全是兩個概念,有了管理權,那麼所有話語權都在江城廠手裡,那麼生產什麼,怎麼生產,就由他們說了算,可以這麼說,這就是有人給你出錢讓你掙錢而已。
更何況,何熙還對江城廠進行了規劃,她認為可以保留江城廠的優勢項目——柴油機,不過她認為目前江城廠的柴油機已經落後了,隨著泰斯集團的進入,這樣的柴油機是沒有未來的。
何熙建議,邊生產邊改進,她有一個產學研中心,可以提供這方麵的幫助,至於改進的錢從哪裡來,何熙給指了一條明路,就是她的第二個計劃,被砍下的T185拖拉機生產線的工人該怎麼辦?
要知道,他們有下屬合作廠,所以T185除了發動機外,其他的零部件都是由配件廠供應的,也就是說,說是砍掉T185,實際上是砍掉了它的裝配線。
何熙給的法子是轉生產汽車裝配生產線,技術她出,培訓由齊舟廠來做,專門麵向卡車工廠,吃掉這一部分的市場份額。
看到這裡,葛紅強已經興奮的不得了了,誰不知道齊舟廠現在炙手可熱,魯大華消息放出來,可是幾十家廠子不顧春節直接過去了,就為了買裝配線。
用大家的話說,一次性全部換掉那是不可能的,一是沒設備,二是沒錢,有點換點,慢慢的就湊齊了。
卡車市場也是這樣,隨著泰斯集團的進入,整個市場完全被占領了,多少工廠想儘辦法改進技術,就是為了生存。
裝配技術可是一輛車生產過程中的重中之重,如果他們能夠生產裝配線,那幾乎就是不愁訂單,財源滾滾來。
有了大量盈利,他們的江城牌柴油機怎麼可能缺少投入,到時候,他們未必不能後發先至!
葛紅強是越想越興奮,可又是怕自己太上頭,想了想,乾脆冒夜走回來了,就是為了讓自己腦子清醒,到底還有什麼他沒考慮到的,但是沒有!
他是越走越高興,這就是出路,這就是江城廠的希望。
當然,他也做了個決定,他得爭。
但是這個代價是不知道的,所以老婆遞了毛巾給他,葛紅強一邊擦頭就一邊說:“我可能要做點出格的事兒,可能會很好,更大的可能是不好。你心裡有個準備。”
曹雪本來還在給他倒熱水,聽了後倒是淡定的很,“難得你跟我說要做出格的事兒。合資的事嗎?”
葛紅強看著老婆,點點頭:“是,我發現何熙說的是對的,雖然沒有證據,但是我不能把廠子這麼交給外商。而且,即便不從這個角度,晴天機械的條件也比外商的好幾倍。我要力爭。”
曹雪說:“成功可能性大嗎?現在大家都一門心思吸引外商,你這是反其道而為之,你不過是個廠長,那都是你的頂頭上司,怎麼扭的過他們?你忘了老廠長怎麼說你?你是守城之人,交給你他放心,你會平平穩穩經營廠子。但你不是進取之人。他讓你順大流穩紮穩打。”
“對,我必須承認,改開浪潮下,能人輩出,但不是我。開拓進取,我自知不行。我之所以答應合資,也是因為知道自己這個缺點,想要借助外力搏一搏,但現在,不是我不爭就可以的,江城廠得走下去,和晴天機械合作是大好機會。”
“所以我要爭,但不是為我爭,我恐怕提出這個想法,就會得罪他們,可能壓根不會在這個位置上待下去了,不過,如果以一個廠長之位,能為江城廠謀得一片未來,我就算是個平庸之輩,也有以卵擊石的勇氣。”
他這話說的慷慨激昂,但隨後卻是百轉千柔,“隻是,你和孩子要跟著我吃苦了。”
曹雪聽了就笑了:“你忘了你才當了幾年廠長,我嫁給你的時候,你還是個提不起來的技術員呢,可沒我的工資高,不當就不當,我養著你唄。”
葛紅強忍不住捏了捏妻子的手:“哎。”
第二天方海建下午剛上班,就瞧見葛紅強在走廊裡等著,他見了就說:“葛廠長?你怎麼這麼早就來了?有事?”
葛紅強還沒說話,方海建就說了:“為了合資的事兒?這事兒我得說你,你昨天的態度可不好。人家千裡迢迢來我們這裡投資,又是出錢又是出技術,還給設備,是為了幫助我們,你前幾天還同意呢,怎麼昨天咄咄逼人?”
他說著開了門,將公文包掛上,接著說葛紅強:“你不會是受了何熙的影響吧。你是江城廠的廠長,什麼都知道,我也不怕給你說這些揭老底的話。”
他把門關上,“何熙之所以插手,一是因為她的老師胡廣熙反對,二是為了報複。”
“當年的事兒你也知道,我們是被騙了,何國強可沒跟我們說,他娶了老婆還有了孩子,要是我們知道,好好的廠長家的女兒,為什麼找他一個二婚的。”
“不過這事兒論起來我們的確有一定錯誤,何熙這孩子沒了媽後來投奔親爹,她該照顧好。偏偏我那個妹妹不懂事,小心眼,又要麵子,對家裡人都沒說何熙的身份,隻說她是小保姆,否則我們也能勸勸,結果就這麼結下恩怨了。”
“可說真的,我們也是被騙的,有錯但不是故意犯錯,她要怪我們也成,但不應該更怪她爸爸嗎?結果呢,她倒是好,將所有的怒氣對著我們家了。這不是本末倒置嗎?”
“她的本事我承認,夏國小汽車行業她是龍頭,我也佩服,一個小姑娘能闖成這樣,但是,她不能因為自己有這樣的影響力,用來報複。好好的合資,她攪和其中乾什麼?她是搞柴油機的嗎?”
“你彆受她影響,這家萊茵機械非常不錯,你趕緊簽了合同,如今泰斯集團剛進入沒兩年,市場還有空間,江城廠的產品升級換代,會又起來的。”
這話說的也是掏心掏肺,葛紅強也知道,方海建這人不可能一點都沒有優點,否則他到不了這位置上。
但是他也有缺點,起碼現在人家何熙不是這麼想的,但他卻一意孤行的認為是這樣。葛紅強提醒道:“何熙其實並沒有報複的想法。她隻是怕江城廠受騙而已。”
“騙?”方海建仿佛聽到了多大的笑話,“哦,就她何熙見過世麵,她何熙能看出來是真的假的,我們這些人都是瞎子是吧。她太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