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黎沉吟著沒吭聲,似乎還沉浸在案情之中。
書童不敢催問,欠身恭候在門外。
須臾,還是楊長水打破寂靜,道:“殿下去忙便是,這邊的事自有為師盯著。”
蘇煜那孩子他還算了解,溫文爾雅,腹有詩書,最要緊的是善解人意,冒死救過徒兒性命。昨夜乍然遭受凶手襲擊,定然驚魂未定,正需安慰。
而自己這個徒兒,表麵看著冷情冷性,實則最為重情,尤其是對自己在意的人和事。蘇家孩子曾伴著他度過人生中最艱難的一段時刻,若不是因為出了那樁事,這兩個孩子也不至於鬨成現在這樣。
那樁事的內情,其實連他這個師父也不甚清楚,之後屢次想詢問,都被徒兒搪塞過去。他出身江湖,素來不拘小節,更不把禮法規矩放在眼裡,雖明白徒兒身為儲君,肩負著國祚重任,不可能像普通人家子弟一樣尋一知心人,白首偕老,但還是希望他能有一個真正的知己常伴身邊。
蘇煜這孩子,確實是不錯的。
怕徒兒顧忌著大理寺與京兆府的人在場,不好直接開口答應,楊長水特意隱晦道:“煜兒昨夜是直接遭受凶手攻擊的人,想必比其他人知道更多線索,殿下應速速去探問一下才是。不過殿下也不必有太大壓力,萬事還有師父在。”
不料元黎長眉一軒,笑道:“師父說到哪裡去了,徒兒是在想剛剛柳大人的提議。柳大人的提議確有可行之處,但亦有不妥之處,徒兒需再好好斟酌一下。”
楊長水一愣,但見他目光坦蕩清朗,不似作偽,一時倒有些拿捏不準他是真的在想事還是故意這麼說。
元黎已揚聲吩咐書童:“你轉告蘇公子,孤這裡脫不開身,稍後會讓京兆府的柳府尹親自去找他詢問案情。”
柳青忙應是,倒不奇怪元黎這麼做。
因為昨夜這位殿下被聖上急召進宮時,他是在場的,不用想,定是因為新婚夜的事引得龍顏大怒。雖不知事情最後是如何解決的,但顯然,陛下應當下了什麼強硬旨意,太子才突然轉變態度,開始對那位蘇公子避嫌。
否則,從坊間傳聞看,太子與那位蘇公子自年少時相交,情誼
十分深厚,在聖上賜婚前,包括他在內的許多人都以為太子妃之位一定會落到蘇家。
誰料最後陛下忽然橫插一杠子,拆了這樁婚。
長勝王夫婦還在北境抗敵,太子敢冒天下之大不韙,新婚夜丟下長勝王府的小世子跑到書院破案,若說沒有那蘇公子的緣故,隻怕也沒人信。
由此可見,太子對這位蘇公子仍舊舊情未泯。按照正常邏輯,蘇公子一介文弱書生,昨夜突然遇襲,必定受驚過度惶恐難安,以兩人情誼,太子不可能不設法找機會近前安慰,查問案情,不正是絕佳借口麼?既能私下會麵,又不至於落人口實,可太子此時卻故意避嫌,顯然是另有顧忌。
書童領命退下。
室中眾人神色都有些微妙。
元黎卻無甚表情道:“繼續說。”
“是……”
眾人清楚他行事風格,不敢怠慢,大理寺一宋姓少卿首先道:“殿下與柳府尹此計雖好,但臣有些擔心,書院是不是能一下騰出那麼多房間,來安置那麼多的息月與陰月。”
“這就要問陳翁了。”
方才說話的那名書院掌事,也就是陳翁立刻躬身回道:“書院本來就建有一批學舍,供外地來京的學子居住,若隻是暫住一兩日,簡單收拾一下就能用。另外,一些靜室、考場、書房、放置雜物的閣樓,亦可臨時辟為居處,容納幾百人應不成問題。”
“幾百人?”
宋少卿直搖頭:“怕不行吧?息月數量稀少還好,但陰月數量可大得多,幾乎不遜於純陽,區區幾百間房怎能夠用。”
“房間的事好說,實在不夠,分成幾批擠在同一間房即可,院子裡亦可搭建帳篷。”元黎接過話,問柳青:“可統計過城中所有陰月與息月數量?”
柳青忙道:“息月數量在戶部都有嚴格登記造冊,借來一查便知,麻煩的是陰月。因陰月大多分散在各個坊市及青樓楚館內,很多都是老鴇瞞著官府從外地買進來的,這些奸商為躲避人口稅,經常會有瞞報漏報的情況。不過殿下放心,臣已發動衙門裡所有官差,挨個去盤查,最遲明早就能有結果與詳細名單。隻是……屬下有些擔心,咱們如此大規模的行動,會不會打草驚蛇,萬一凶
手看形勢不妙,逃出帝京城,到彆處作案可怎麼辦?”
元黎神色不變,道:“無妨,計劃最早明日才能實施,今夜亥時之後,孤便會命八大營封鎖所有城門,嚴禁出入。”
柳青沒想到他早已有所籌謀部署,由衷感佩:“太好了,這樣一來,就算凶手明日發現異樣,也沒機會臨時起意逃出城了。但他的蠱蟲又腹中饑餓,挨不過明日夜裡,他無路可走,就算鋌而走險,也必須來書院。”
眾人之後又就各類細枝末節商議了一番。
元黎一直沉默聽著,見討論的差不多了,方笑著開口:“諸位既說完了,孤也有一事要說。”
眾人忙洗耳恭聽。
元黎施施然道:“關於柳府尹提出的表率之事,孤會向父皇請旨,朝中所有七品以上官員,必須無條件配合。此事,沒有商量餘地。”
眾人驚得合不攏嘴。
七、七品以上。
這不幾乎略等於囊括了所有在京官員麼。
雖說有聖旨壓下,這些人多半不敢反抗,可這位殿下如此行事,真不怕把滿朝文武得罪個遍麼。
楊長水也道:“殿下,此事是不是再斟酌一下。”
元黎道:“師父放心,這正是孤深思熟慮後的打算。”他冷冷睨向眾人:“孤知道諸位在擔憂什麼,但此次緝凶並非普通查案,既要設局,這必須保證這局嚴絲合縫,無懈可擊。樹立一個表率固然不錯,可若無聖意懸頂,難免會有人心存僥幸,行魚目亂珠、以真亂假之事。屆時出了紕漏,再多幾條人命,大理寺和京兆府統統不用乾了。”
眾人之前沒想到這層,如今細想,才明白這位殿下並非是懷揣私心,而是必須這麼做。
官宦人家的息月有很多都是像女孩一樣養在深宅大院中,並沒多少人見過,萬一真有人心存僥幸,不舍得拿自己孩子冒險,用府中小廝侍衛或其他人頂替,一時半會兒,他們還真查不出來。畢竟,息月頸間的那粒朱砂標記,也是可以偽造的。
一旦有息月遺留在外,凶手手中的蠱蟲一定會第一時間察覺到,他們布的這場局也就沒有意義了。
何況,太子妃雖然身份尊貴,有號召力,但長勝王夫婦正帶領北境軍在前線浴血奮戰,朝
臣們安安穩穩坐在家中享受人家的庇護,遇到危險,還單把人家的孩子推出去做表率,的確有些狼心狗肺,不合情理。
柳青第一個汗顏道:“方才是下官思慮不周,幸而殿下及時提點。”
元黎手一擺:“若無其他事,諸位就各自去忙吧,明日一早,孤要看到所有事宜都準備妥當,包括所有息月、陰月名單及各衙門兵馬調配。若有屍位素餐掉鏈子的,孤決不輕饒。”
“還有,孤已命陳翁先收拾出幾間廂房出來,在凶手捉到之前,諸位就暫居在書院,不要回府了。若因為公務實在要外出,需先到陳翁處換取書院的通行令牌。”
眾人諾諾稱是,明白他此舉是為了防止有人通風報信,走漏消息。
雖然這等於把所有人都列為了懷疑對象,但眾人倒願意主動配合力證清白,免得到最後出了紕漏,十張嘴說不清。
當中有一部分人是第一個跟著元黎辦差,亦暗暗佩服,這位委實心細如發,不好糊弄,須打起十二分精神應付才好。
“臣等願全力配合殿下。”
眾人心服口服道。
陳翁想起一事,又上前請示:“殿下,昨日林老夫子隻給學生們放了一天的假,現在通知已然來不及,明日一早,學生們恐怕就要過來上課了,是繼續放假,還是連夜知會老夫子一聲,另作安排。”
“不必那麼麻煩。林老夫子年事已高,也不必再攪擾他老人家休息。”
元黎顯然已有對此事已有打算:“明日孤會暫領書院事務,你隻需等天亮了派人去林府知會一聲,讓老夫子在家安心休息,不必操心書院這邊的事。學生們照常進學堂就好,孤會統一做安排。”
陳翁險些忘了,這位殿下也在書院兼著夫子的身份,平日來書院授課次數不多,卻極有威懾力,笑著點頭道:“有殿下親自坐鎮統籌,小人就放心了。”
等眾人散去,一直站在案前研究圖紙的楊長水方關切的望著徒兒道:“連夜奔波,一定累得慌吧,怎麼臉色這般差。要不去隔壁小榻上休息會兒,等天亮了師父叫你。”
元黎難得露出絲放鬆的笑意,道:“不用,徒兒正好有些安排拿捏不準,想請教師父意見。”
“好,
你我師徒正好也有一段日子不見了,我讓廚房做幾個小菜去,今夜咱們便把酒言歡,好好說個痛快。順便也讓師父瞧瞧,你武功退步沒有。”
元黎知道他多半在大內憋壞了,武癡一上來,想找人喂招,便一笑,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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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天不亮,柳青就取了名冊過來。
“已全部核實清楚,城中息月,除卻已經外嫁出京及離京探親遊學走友的,一共有五十一人,城中陰月,目前登記在冊的有一千五百八十人,未登記在冊的七十人,合計一千六百五十人。息月與陰月統共加起來是一千七百零一人。”
“對了。”柳青一邊翻冊子一邊道:“依照殿下吩咐,這些都是已經成年,年齡在十六歲到三十歲之間,體內陰元旺盛充裕的,未成年的未統計在列。還有一些老弱病殘已失去陰元分化能力,與常人無異的,亦未作統計。”
元黎點頭。
這也是昨夜他與楊長水主要商議的事。
城中陰月數量龐大,若果不分青紅皂白全部關來書院,就算幾十個人擠一個房間,書院怕也要被擠爆,屆時不免又要另辟地方安置,一則分散兵力,二則平白給凶手製造作案機會。倒不如費力一些,隻嚴格篩選符合標準的。
那蠱蟲雖以吞食陰元為生,但根據已經遇害的兩個陰月來看,它明顯偏好年輕貌美精力旺盛的年輕陰月。
楊長水又連夜聯係了幾個深諳此道的江湖朋友,果然得到一致證實,江湖上所有采陰補陽的邪門功法用到的都是年輕鮮活的陰元,以十六到二十歲的宿體最佳。宿體年齡越大,陰元功效越弱。冬陰蠱既是輔助修煉邪功的毒蠱,自然也不例外。為了謹慎起見,元黎特意將年齡擴展到了三十歲。
“既然統計明白了,就先將名冊交給陳翁一份,讓他去安排房間。”
“是。”
柳青應下,覷了覷元黎臉色,遲疑道:“還有一事要給殿下稟報。昨夜下官奉命去向蘇公子詢問案情,但蘇公子受驚過度,情緒有些不穩,期間隻陸陸續續回憶起一部分,最緊要的關於凶手樣貌及行凶手段一節,並未回憶起來。要不,下官今日再去問問?”
元黎麵色如霜,沉默片刻,道:“不必
了,既然受驚過度,就讓他先好好休息。你留副紙筆,讓他想起來後隨時寫下來告知你。”
“誒。”柳青不敢再多話,識趣退了下去。
元黎在案後支額坐了片刻,就命叢英備馬,親自入宮請旨去。
這日是個陽光明媚的好天氣,用過早膳,周破虜便讓人在外麵院子裡的紫藤架下支了張榻,讓小世子抱著奶豹們躺在上麵曬太陽。
“周副將,您讓屬下找的藥油找到了。”
雲五滿頭大汗的走過來,從懷中掏出一個乳白色的藥瓶。為了找這東西,他一夜不眠不休,將此次進京所有箱籠都翻了一遍。
周破虜十分寶貝的揣到袖子裡,往花架下走去。
這可是王妃專門召集北境名醫為軍中將士研製的一種紅花藥油,治療跌打損傷最管用,待會兒給小世子塗在傷處好好按摩一下,瘀腫定然能很快消去。
想起小世子背上那道紫黑印子,周破虜就心疼不已。
小世子肌膚瑩白嬌貴,平常磕個膝蓋都見青,好幾天下不去,這回挨了那麼重一道板子,還不知得疼成什麼樣子。
那宮裡的板子他見識過,都是厚重的鐵梨木做的,殺傷力極大,若使了暗勁兒,幾板子下去就能大吐血,還好這回皇帝懲罰的是太子,掌刑的宮人沒膽量偷偷使壞。要不然,他真不敢想象後果。
“屬下儘量揉的輕些,待會兒小世子疼了記得喊出來。”
周破虜連哄帶騙,並讓雲五端了一大碗蜜餞放到床頭,才總算把雲泱給哄了起來。
雲泱放下小秦瓊,不怎麼高興的趴到軟枕上,皺眉囑咐:“伯伯一定要輕一些。”
“小世子放心,王爺以往摔著傷著,都是屬下給處理的傷處,屬下可有經驗了。”
周破虜信誓旦旦保證。
倒是小秦瓊不放心主人,不安的繞著雲泱走來走去,碧色豹眼裡滿滿都是擔憂與焦慮。並不住腦袋去拱雲泱的手,以示安慰。
雲泱摸著小秦瓊的腦袋,自我寬慰:“放心,我不怕疼的。”
因為在曬太陽,又沒有外人,雲泱依舊穿著件輕柔雪白的寢袍。
周破虜小心翼翼揭開寢袍一角,看到小世子後背上的傷處,倒有些意外,短短一夜過去,那淤青竟已消去大半
。
這可跟小世子的體質一點都不符合。照這個架勢,最遲明日,淤青就能完全消了。
周破虜欣慰,不由喜上眉梢,問:“昨日是哪位醫官給小世子抹的藥,按揉的手法很專業很用心呐。”
毫不遜色他這個軍中老手。
專業用心?
雲泱想起昨日在元黎手底下吃過的苦頭,就忍不住想咬牙,便含糊道:“我也不認識,就是一個普通醫官吧。”
“那太醫院可真是人才濟濟,未來可期啊。”
周破虜一麵感歎,一麵倒了藥油在手裡,以內力化開,慢慢塗到淤痕上推揉起來。
其實周破虜說的不錯,昨日在宮裡抹了兩次藥油後,雲泱後背上的淤青看著嚇人,其實已經不怎麼疼了。
加上周破虜手法很專業,雲泱眯起眼睛,慢慢享受著,偶爾覺得疼了,便從碗裡抓塊蜜餞放進嘴裡含著,整個過程倒沒怎麼鬨脾氣。
隻是心裡有點著急,狗太子怎麼還沒讓嚴璟給他送金子過來。倒是膳房那邊得了命令,一早就送了新鮮鹿肉和獐肉過來,兔子肉因為下午才到,要晚些送。
小秦瓊看主人情緒穩定,便也懶洋洋趴在雲泱身邊,露出肚皮曬太陽。
周破虜老懷甚慰,覺得小世子來帝京一趟,真是長大懂事了。小心把剩下的藥油收起來,剛起身,就聽雲五來報:“世子,周副將,東宮的嚴總管過來了。”
嚴璟是帶著兩大箱金子和兩大箱珠寶一道過來的,因此得到了雲泱的熱情招待。
雲泱讓雲五奉了茶,儘量不讓喜色露在臉上,基於禮貌,假惺惺問:“殿下呢,殿下一切可好?”
昨夜月色不錯,也不知道狗太子有沒有帶著心上人一起賞個月寫個酸詩之類。
“正要與太子妃說呢。”
嚴璟受寵若驚的接過茶碗,並不敢喝,道:“殿下昨夜在書院與楊前輩和諸位大人商議破案之策,一夜未歸。”
雲泱眼睛一轉,心道,狗太子還挺黏自己心上人的,竟然夜不歸宿,敷衍問:“那可找到破案方法了?”
“這奴才不大清楚,但方才聖旨倒是過來了,讓城中所有十六歲到三十歲之間的陰月與息月都在午時前住進書院去,配合殿下查案。”
一旁周破虜先聽
不下去了。
小世子傷還沒好,怎麼能住到書院那麼簡陋的地方去,還要和那麼多人挨擠著,萬一再被傳染個什麼其他病可怎麼辦。
何況單有息月也就罷了,還有那麼多混跡在青樓楚館間的陰月。
嚴璟也覺得挺鬨心,但殿下既然如此請旨,必然有其道理。嚴璟隻能硬著頭皮寬慰:“太子妃放心,一應生活用具,奴才都已讓人備齊了兩份。太子妃若不滿意,奴才再讓人去添置。”
“兩份?”
雲泱警覺的支起耳朵:“為什麼是兩份?”
嚴璟嗬嗬笑道:“是這樣。聽說那蠱蟲最懼陽氣,為了太子妃的安危,殿下會和太子妃同住。”
“同、同住?”
“是呀,殿下的貼身衣裳奴與換洗衣裳奴才也已經收拾妥當,待會兒還要辛苦太子妃一道帶去書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