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室紈絝被教訓了個夠嗆, 好一會後,才終於找到嘴巴, 曉得開口說話:“堂叔,堂叔,我知道錯了啊。”
嗯,從輩分上來講, 這位一看就比聞罪大很多的胖子,還得叫聞罪一聲叔兒。血脈關係已經很疏遠的那種叔侄。
聞罪一點都不想認這門親戚,他也確實不認識對方,麵對這個有點小胖、被揍的鼻青臉腫的大侄子,聞罪很是皺眉尋思了一會兒, 也沒想起來他到底是個誰。
“我是阿達啊, 我祖上是燕王。”
提起燕王, 聞罪和戚一斐這才終於同時想起, 此人叫聞達, 祖上乃太宗之孫的燕王。一代代降爵下來,降到他這一代,已經是很邊緣的宗室了。比之前在報恩寺見到的景將軍,還要邊緣的那種。
聞達現在是奉國將軍,從二品。其實本不應該這麼高的,但他的爹娘都死於天和帝時期的一件亂事, 天和帝憐他孤苦, 這才給了奉國將軍的頭銜。
那件亂事,又稱林德亭之變。發起人是一群寒門臣子, 針對的不是天和帝,而是宗室勳貴,乃至戚一斐這樣的異姓郡王。戚一斐當年還小,在宮中讀書,第一時間就被保護了起來,甚至都沒有感受到什麼風波。
但林德亭之變,實打實的死了很多宗室勳貴,雖然都說書生造反、三年不成,可是比起手無縛雞之力的文臣,這些早已經被養廢、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宗室勳貴,要更弱一點。
菜雞互啄之後的結果,就是兩敗俱傷,但文臣略占優勢。死去的宗室裡,有魚肉百姓的,但也有無辜橫死的,大多都死在林德亭,也有當時被救下,後來回家後依舊沒被治好的。總之,雖然事變隻有一上午,死傷的數量卻是頗為恐怖的。
這也是天和帝在位期間,最為震怒的一次。
參與的寒門臣子,沒一個能夠活下來,而無辜慘死的宗室,他們的後代基本都得到了撫恤,聞達便是其中之一。
這事說來有點尷尬,因為連良父親獲罪的原因,就是他父親便是林德亭之變的主事寒門之一。連良家是真的犯事獲罪,沒有私貨冤枉,也翻不了案。
說的再直白點,就是連良的父親,殺了聞達的父母。
林德亭之變平息後,聞達和連良都變成了孤兒,遭遇卻是雲泥之彆。聞達得了奉國將軍之爵;而連良為了當時的愛人,自選充入了教坊司。
聞達來找連良的茬,既不合理,又合理。
聞達的父母確是無辜橫死,連良的父親是有意參與;但連良當時還是個隻會寫詩做賦的慘綠少年,並沒有參與過他父親做的事,甚至都不知情。
可就是這麼荒誕的,聞達對上了連良。
這不是依法刑事的現代,而是一個為報殺父之仇可以不獲罪的宗法古代。雖也會有人覺得,連良並沒有殺了聞達的父母,不該遭此橫罪;但也會有人覺得,父債子償,聞達報複連良,是在情理之中。
當戚一斐想通這點的時候,臉色瞬間不好了,因為這很顯然的,又是一個針對他,或者是針對聞罪設的局。一個處理不好,就會再一次引發寒門與宗室之間的矛盾。
聞罪卻麵色如常,隻是上前,問聞達:“誰攛掇你這蠢貨,來做這事?!”
在聞罪這裡,蠢就是原罪,無所謂對錯!
聞達之前和連良相安無事了好些年,沒道理突然在國喪期間發難。
而且,若聞達真有意打死連良,他們來的這個時間,夠打死連良好幾回了。聞達更像是在借著由頭,發泄心中怨氣,隻是看上去聲勢浩大。
但,聞達這怨氣來的,未免有些過於遲鈍,也不合時宜。聞達就是個典型的大啟宗室,蠢笨無能,養的像個米蟲。和戚一斐這種礙於一些原因,不得不當米蟲來低調的不同,聞達是特彆安於現狀的當米蟲。也一直沒怎麼找過事,畢竟父母已經死了,天和帝也死了,他夾起尾巴做人,才是活下去的最安全套路。
“沒、沒有誰。”聞達還頗為講義氣,雖然已經怕聞罪,怕到了渾身的每一塊肥肉都在顫抖,卻依舊咬緊牙關,沒有出賣他背後的人,“堂叔,這真的、真的,隻是我的突發奇想。”
“你知道國喪期間狎妓冶遊,是什麼罪過嗎?”戚一斐跟在聞罪身後問道。
沒想到,這回的這個問題,聞達卻回答的格外流暢,應該是準備了許久,都能背下來了:“我沒有狎妓冶遊,我連碰都沒有碰過他。我也不好南風,沒有斷袖。我一開始,真的隻是想請他過府,和我一起追憶先帝,贖他父母之罪。若不是他父親當年犯下的滔天大錯,為先帝的身子埋下隱患,仙帝又怎麼會早早仙去?!”
這話簡直狡猾,卻絕對不是聞達這種人,能夠說得出來,想得出來的。換言之,他背後必然有高人支招。
聞罪冷笑一聲,帶著戚一斐讓開半步,露出了身後的錦衣衛。
聞達再一次不受控製的抖了起來。
就在錦衣衛再一次磨刀霍霍的時候,連良那邊經過短暫的救治,終於能夠喘口氣了。院子裡看上去血腥,其實大部分都不是他的血,而是聞達這個腦子有坑的蠢貨,非要殺雞儆猴,真.殺雞,當著他的麵,嚇唬他。
連良都在教坊司待了這麼多年了,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麵對這種神經病做法,他連眼皮都懶得抬一下。
聞達這才動怒,有了打人的事情。
若連良是真的已被打的奄奄一息,戚一斐等人進來之前,他就不會喊的那麼大聲,根本沒有力氣的。他喊,就是為了讓聞達消氣。所以,他在治療的時候,全程是有些模模糊糊的印象的,對於發生在院子裡的一切。
如今,連良第一時間醒來,就是想勸戚一斐收手。
因為在連良的認知裡,他也覺得他欠了聞達良多。孽是他父親做下的,但他的父母皆已經去世,身為人子,他有義務去還。
戚一斐並不讚同這種觀點,但架不住這裡是古代,連良這種想法才是主流。
連良堅持,在攙扶下,走上前,要給戚一斐跪下,替聞達求情:“他打了我一頓,您打了他一頓,夠了,真的,夠了。”
戚一斐哪裡敢讓連良跪下,趕忙讓人把他扶住了,又不知道該說什麼。
連良卻堅持要跪,因為他覺得對不起戚一斐:“是我托人救命,事到臨頭,卻又反悔,替他求情。我知道,我這麼做,很不厚道,還會陷您於兩難。但我可以替奉國將軍作證,他真的沒有任何其他心思。”
隻是單純的想要報複連良,連良能感受的到,因為這事恨,他已經在很多宗室身上感受到了。
“有人險惡心思,利用了將軍的報仇心切,還望殿下明察。”
連良托人去請有琴師,想救的不隻是自己,最重要的還是聞達的命。他這樣被利用,後麵肯定是要遭罪的。
早在聞達第一次找上門的時候,連良就覺得聞達有可能被人當了槍,隻不過當時的連良,還不知道背後之人要利用聞達做什麼。若隻是利用聞達出頭,來報複他,連良一句話都不會說,他本就已是爛命一條,若能替父親贖罪,也是好的。
拒絕聞達過府一事,也是因為考慮到國喪,怕有人拿這事做文章,讓聞達獲罪。
但聞達卻鍥而不舍,幾次上門羞辱。連良自覺自己和聞達說什麼都沒用,眼看事情越鬨越大,難以收場,他這才不得已對朋友求救。希望有琴師能夠說服聞達,不要再繼續作死。
戚一斐這回連心裡剛剛才泛起的那一點點的不舒服,也沒了。
戚一斐有些時候真的很討厭這樣的事,誰都沒有錯,誰都又有錯。但等冷靜下來,仔細想想,他又會覺得,這才是真實的生活。每個人都有自己做事的理由,不是所有人都是三公主那樣,看起來做事毫無緣由的瘋子。大家各有出發點,也就很難分得出對錯。
連良是真的端方君子,哪怕是在教坊司這樣的環境裡,被磋磨多年,也沒有拋下他在堅持的原則,難改其誌。
雖有些固執了,卻也讓戚一斐覺得自己不該多說。
特彆是……
當戚一斐對上連良的眼睛,他才發現,連良的雙眼是無神的,一看就是個瞎子。或者換個委婉點的說法,連良有眼疾,也不知道是在教坊司遭罪所致,還是他原本便是這樣。
“你怎麼說?”戚一斐隻能問聞達。
“我不需要他來假惺惺,故作好人!”聞達對連良的厭惡是發自真心的,“我爹娘都死了,你們根本不會懂那是怎麼樣一種感受!我之前不來找他,隻是因為我不知道是他罷了!”
林德亭之變,是天和帝執政期間的一個汙點,成為了所有人的忌諱。
最後連那個郊外的亭子都被推掉了,聞達這種不管事的二世祖,無法知道到底都有誰參與了,又有幾個主事者的後代活下來,也在情理之中。
但這就更說明了,告訴聞達此事的人,用心有多險惡。
“我知道。”戚一斐看著聞達,一字一頓道,“我是戚一斐,你應該知道我,我隻有一個阿爺相依為命,父母早早的就都去了。但你父母不是連良所殺,殺他們的人早已經伏誅。連良也失去了他的父母,在教坊司受罪這麼些年,每一天都在還債。”
“那是他罪有應得!”聞達瞬間拔高了聲音。
“這不是!連坐本就是錯的!”戚一斐聲音還是不疾不徐,隻是更加嚴厲了。他最惡心的一句話就是,你看他在和什麼人玩,他肯定也不是好人。
沒有證據,就永遠不能這麼汙蔑彆人。
“我知道,在你心裡,你也是有遲疑的。”戚一斐軟和下了態度,“否則,你不會一直不下死手。”
“我為什麼要打死他?我還沒折磨過他呢!”聞達非要這般嘴硬。
但自己心裡怎麼想,自己肯定清楚,他的舉動就是在說,他也覺得連良罪不至死。他隻是父母死後,沒能手刃仇人,始終沒有辦法發泄心中的那一股火。哪怕是對上連良,他都覺得發泄的並不在點子上。
“你可以不信連良,但你至少應該相信陛下的判斷。”戚一斐不得已,搬出了聞罪,“這是有人設局,在誘你出頭。你就這麼願意被對方利用嗎?”
……
與此同時,剛剛看情況不對,早已經從後門跑了的小太監,滿頭大汗的拐入了某處金碧輝煌的府邸,著急稟報。
“出、出大事了啊,大人。”小太監把聞達翻車的事情簡單稟報了一下。
府邸的主人卻隱在暗處,不慌不忙,因為心中早有成算:“聞達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我本就沒覺得他可以成事。被發現是遲早的。隻是你為何不趁亂殺了連良?”
激化矛盾,才是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