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旗眼神直勾勾的,是那種毫無神采、內裡無光的眼神,陰陰地看過來,楊久當下小心臟突突的,腳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
電視看多了就有種小獸般的直覺,不一口咬定某某是壞人,但能避讓的就避讓總歸沒有錯,編劇最後都會告訴觀眾:你覺得沒錯,這個人就是有問題。
楊久在廠裡見過勞動糾紛的人,瘋狂的舉動十分駭人,站在廠子的立場上,你違反了勞動合同,開除是應該的;站在工人的立場上,他唯一的飯碗被端了,人生無望,也值得同情……內情之複雜,她一個旁觀者秉持著不參與、不插嘴的低調作風,就跟在領導後麵看看。
可是現在……
她忽然有種站在了領導位置上的為難。
“宋大夫。”楊久又向後退了一步,下意識尋找著幫助。
“楊公子,還記得李小旗嗎,他截斷了那條廢腿後身體康複得極快,現在已經能夠下地走路了,以後正常生活沒有問題。”宋大夫熱情地給楊久介紹,這是他醫者生涯中第一次持刀截肢,其中過程不一一細說,感慨卻是良多的。
李小旗沒有吭聲,他沉默地朝著楊久抬起手,攤開手掌,露出掌心中用竹篾編成的小小蚱蜢,小巧精致、活靈活現,臥在手心中似活的小蚱蜢突然從草叢裡跳出來落在了李小旗粗糙的掌心上。
“李小旗這兩天分竹篾原來是做了給楊公子啊,我那小孫孫看著眼饞,幾次想開口問你討要。”宋軍醫想到自家還算穩重的孩子露出淘氣,就無奈地笑著搖頭,“李小旗是謝楊公子的救命之恩嗎,若不是楊公子提出‘當斷不斷反受其亂’,我才從縫合術中醒悟過來,不再執著。不僅僅是你,我也要感謝公子的提點之恩。”
“大夫言重了,我說過我懂的就是皮毛,深入的都是宋大夫你自己研究出來的,楊久不敢居功。”楊久看著李小旗,見到神情始終空洞,抬起的手沒有落下過,難道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想太多了嗎?
那隻手一直抬著,楊久嘴唇抿了抿,伸手去拿,“謝謝……啊!”
一切發生的太快!
轉瞬即逝的功夫,楊久的脖子就落在了李小旗的手上。
遇事能夠儘快冷靜下來,楊久覺得是自己最大的優點。
她的腦子非常清醒,垂著眼甚至能夠看到李小旗扼住自己喉嚨的手下麵的手臂,手腕關節突出,粗壯有力,想必手指肯定粗大結實、骨節分明,虎口處還會有常年握刀的老繭,在戰場上擰敵人脖子猶如砍瓜切菜,非常容易。
現在這隻手掐著自己的脖子,咽口水時喉嚨滑動,能清晰感受到阻礙。
再用力些,就會窒息吧……
楊靜冷靜地說:“李小旗,你想過傷害我的後果嗎?好死不如賴活著,從戰場上撿回一條命比什麼都強,回家能見到妻子兒女、老父老母,還有什麼比這更高興的。好好養傷,很快便能回家與他們團聚。”
李小旗空洞的聲音幽幽地說:“死了,好歹有些撫恤銀兩給他們。我沒了一條腿回去,他們還得照顧我,隻會成為他們的負擔。沒了這條腿,我肩不能扛、手不能抬,沒法下地乾活,就是個廢物,還有什麼用。”
“李小旗,是我給你截的肢,你有什麼怨言都衝我來,彆傷害楊公子。”宋葉萬萬沒想到事情會發展到這一步,剛剛不是還在有說有笑嗎!
李小旗沒了靈魂般的聲音似從空心樹洞裡傳出來,他說:“宋大夫,我不怪你,是你幾次三番從鬼門關裡把我拉回來的,我這條爛命能得大夫你這麼儘力的施救是我的福氣。我隻怪我的命不好,沒有死在戰場上,白白浪費了那些好藥。他……我也不怪。”
楊久沉默地聽著。
沒有質問:既然不怪我,為什麼要挾持我?
李小旗慘慘地笑了,“他輕飄飄一句‘當斷不斷反受其亂’,我的腿就沒了,它沒了,馬強和我一樣傷的腿,他為什麼不用砍了腿?沒了腿,我能乾啥!我不怪他,我恨他入骨。傷好了就要回去,給家裡麵添了負擔有什麼意思,我已經想好死了。”
劈竹絲的刀貼身放在懷裡,他幾次拿出來在手腕上比著,但一直沒有動手。
就這麼死了嗎?
那些高高在上的貴人隨便一句話就打發了他們這些赴生赴死的丘八,自己已經被禍害了,他還要禍害多少兄弟。自己不能白白的死,死也要拉個墊背的!
“宋大夫,我知道你是個好人,你也是沒辦法,要討好這些貴人。他怕得不敢看我的傷口,索性就把我的腿砍了一了百了。”李小旗情緒激動了起來,掐著楊久的手失了控製的力道,開始加重,“沒了他就好了,沒了他宋大夫你就不用討好彆人了,毛都沒長齊的臭小子懂什麼醫術,要讓他朝著宋大夫發號施令,我不能夠留下這個禍害,那麼多受傷的兄弟不能夠讓他糟蹋了!”
這才是李小旗劫持楊久的真正原因。
私底下大家議論王爺得了個毛都沒長齊的小子當寵妾,是霍亂幽州的褒姒妲己,明明是個空架子還要對著老軍醫指手畫腳的,宋軍醫沒辦法隻能夠默默忍了,還要討好寵妾。
不能夠留下禍害。
李小旗把彆人的八卦聽在耳中,記在了心裡。
心裡麵的雪球越滾越大、越滾越大,看到楊久的那刹那,雪球成了雪崩,他動手了。
“誤會了,誤會了!”宋軍醫急得滿頭大汗,又不敢靠近,每當他往前走一步,李小旗就往後退一點,掐著楊久脖子的手就重一分,楊久已經開始呼吸困難。
宋軍醫擦著滿腦門的汗,大冬天愣是跟從水裡麵撈出來一樣,“楊公子沒有壞心,我的縫合術就是楊公子手把手教的,截肢術隻是得到楊公子的提點,操作方法都是我自己琢磨的,根本就不管楊公子的是事!李小旗,你和馬強的情況不一樣,他的傷口沒有傷到肌理,還能縫合,你的不同,已經皮開肉綻,筋脈斷裂,我縫合了兩次它都不見好,楊公子說……害,你彆激動!”
一聽又是楊公子說的,李小旗腦海裡過濾掉一切自己無法接受的、選擇自己認定的來聽,手上力道加重……手掌下的脖子纖細柔軟,掐起來不費吹灰之力,李小旗在用力,他殺了楊久就會自裁謝罪。
楊久張著嘴,努力地呼吸,手無意識地去掰李小旗的手,但她的力氣於李小旗的力氣就是蚍蜉撼大樹,完全奈何不了。
給自己辯解嗎?
沒有機會啊。
就算有機會,激動的李小旗已經認定她是罪人,辯解有用嗎?
“李圳。”
楊久聽到了熟悉的聲音,不知道什麼時候蒙上了淚水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去尋找那個熟悉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