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玻璃,表盤直接裸在空氣中,白色泛著一點點奶黃的底色上寫有黑色的阿拉伯數字,12345寫有對應的子醜寅卯。表盤下麵是鏤空的裝飾,是牡丹花的模樣,透過縫隙可以看到鐘擺來回擺動,有噠噠噠的聲音。
沒有秒鐘,分針慢慢移動,時針猶如蹣跚的老者緩緩追趕。看著慢,但一圈一圈轉過來,時間就那麼過去了。
善逸學堂裡,孩子們的注意力全都在前方新送來的座鐘上,嘴巴一張一合地跟著老師在念,但小和尚念經有口無心,壓根不知道自己念了啥。
夫子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領讀完了就開始解釋一次,詩經中短短一句話“碩鼠碩鼠,無食我黍”他引經據典地解讀,旁征博引,看似天馬行空,從鼠說到貓又從貓說到人,但猛然收尾,說人就是在說鼠,始終圍繞著中心,從未偏移。讀書識字的機會不多,窮人家的孩子大多知道珍惜機會,要是擱平時大家都在認真聽課,唯獨今天心不在焉的,沒辦法,座鐘太神奇了,就連夫子自己也是畢生頭一次見到。
講課時一心二用,夫子想到自己的學生鄒勁,那麼好的孩子完全能夠通過科考謀取光輝前程,卻因為有人從中作梗,斷送了大好未來,隻能夠荒廢所學,在小小的田莊私塾中教書。夫子可惜過、無奈過,但爭取不了,小小邊城舉人怎好與京官抗衡,卻沒想到自己閉館在即是這個鄉村教書的學生給自己引薦進入了善逸學堂。
夫子撩開眼皮,淡淡地掃了一圈下麵的孩子。
那群毛孩子立刻乖乖坐好,認真聽講。
夫子聽著鐘擺擺動的聲音,心中不無感慨,現在的日子哪裡想到哦。
城裡麵刮起了一陣子問時間的風氣。
“現在幾點了”取代了“現在什麼時辰了”,以前普通人是沒什麼時間概念的,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哪裡想到是什麼時辰了,反正整點了有打更的報時間。
“九點多了,我在得意樓看的時間。”
“九點二十,弄得準點,嘿,我在果子店裡買果子看的時辰。”
彼此笑笑,都覺得新奇。
很多人還沒有了解到準確掌握時間的意義。
可是隨著時間的推移,潛移默化之下,大家會知道時間的重要性的。
時間在動,冬天在縮短,很快就會走到了儘頭,然後被春天代替。
邊防線上,條條青灰煙柱向上,是邊軍取暖的痕跡。一個三十出頭的老邊軍推開地窩子的門彎腰走了出來,走出去百來步取了一盆乾淨的雪趕緊返回去。再次進入地窩子,溫暖撲麵而來,老邊軍舒服地喟歎一聲,“奶奶的熊,擱以前哪裡想到現在的好日子。”
地窩子裡還有兩人,一個用馬油擦著劍,一個給弓纏著麻繩。擦劍的那個笑著說,“以前的日子哪裡不好了,咱在王爺手底下當兵,可從來沒有被虧待過。”
“我哪裡說以前不好啦,是現在更好。”老邊軍把雪水放壺裡麵去,看著雪慢慢融化,“今年沒去年那麼旱,走出幾步就有雪了,去年咱為了喝口水可是走了幾裡路。背雪走回來的路上,王大麻子的腳趾頭戳破了棉鞋子露在外麵都不知道,回來直接就掉了。”
提到往事,大家沉默了下。
老邊軍伸手在火爐前頭烘著手,“以前還真想不到大冬天守邊有熱水喝,有火取暖,哈哈哈,你們想到了沒?”
另外兩個同時搖頭,哪裡會想到守邊的環境改善這麼多,有地窩子、有圍著地窩子的一圈暖牆、有煤餅爐子……能夠用凍肉和乾糧煮個稠稠的粥,裡麵撒點捏碎的乾菜。
“不過……”好日子過著,老邊軍沒有忘記職責,他擰著稀疏的眉頭說:“一道道煙柱不是暴露了咱的位置,明晃晃地告訴韃子布防線?我一直不放心,唉,踏實日子我過得其實一點也不踏實,就怕那群瘋子又和那年似的,冬日裡犯邊……”
“我覺得,我們都想到的,王爺會想不到?”給弓箭纏麻繩人放下繩子如此說。
老邊軍看向他,“怎麼說?”
“我不知道,說不清楚,但咱的煙柱已經升起了半個多月,韃子要動早就動了,會等到現在?”
“這……說不定在等?”
“等天寒地凍,更加冷嗎?”
草原的冬天一日冷過一日,他們常年戍邊,不懂兵法卻也看得懂天時,不趁著天沒凍透的時候擾邊那就不可能再來了。他們戍守著,是以防萬一,畢竟他們不是韃子,不知道韃子的想法。
冰天雪地裡,天看著仿佛更加高遠、地看著仿佛更加遼闊,無邊無際、一覽無餘,冰冷的空氣乾淨極了,吸一口就和往肺管子裡紮刀子一樣,冷冷冷。一道道青灰色的煙柱,成了天與地之間的橋梁,是人間對天空的傾述又像是神明對地的眷戀,煙柱在邊防線上構築了一道蜿蜒的牆,怎麼就知道哪個是真的布防哪個是假的誘餌……假亦真時真亦假,虛虛實實,玩的就是心跳。
韃子斥候遠遠地看著幾十道衝天而起的煙柱,心裡麵莫名驚慌。
手放在胸口,他喃喃自語著,“長天呐,幽州的那個寧王究竟弄了多少人在邊防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