罐子裡的東西從桌上跳到地上,其中一顆還咕嚕嚕滾到了丈夫的拖鞋鞋背上。
精致美麗,又圓又大,在漆黑的廚房裡閃著金燦燦的微光。
丈夫撿起來,在指間轉了轉。
是來自海洋的金珍珠。
他溫和地說:“我想這不是小黃魚。”
沈淩:“……阿謹,你醒啦,嘿嘿,嘿。”
——他怎麼知道本喵是在找小黃魚!本喵的仆人會讀心術!實錘!
祭司大人悄悄轉轉耳朵,想分辨出對方生氣的程度。
但片刻後,她隻聽到了一聲歎息。
……在漆黑的廚房裡,這聲歎息裡她聽得懂的“縱容”分量似乎減輕了,她聽不太懂的“無奈”分量似乎加重了。
沈淩想,這大概不是開心的那種歎息。
因為這種歎息讓她心裡很難過。
“淩淩,跟我回房間吧。這麼晚了吃小黃魚對牙齒不好,而且我現在很困,明天再來收拾你弄倒的珍珠,好嗎?”
沈淩沒有就這個問題給出回答,沈淩悶悶地說:“我以為我不會把你吵醒的。對不起。”
“……”
“阿謹,我就是想來弄點東西吃。”
本喵做噩夢了,心情不太好,所以你最好主動過來幫本喵做點吃的,然後再摸摸本喵的頭。
——沒有亮光的廚房裡什麼都看不見,也沒有薛謹那雙眼睛的乾擾,沈淩很順利地憋住了一連串要從嘴巴裡跑出來的無理要求。
“……我就是想來弄點東西吃,因為我肚子餓啦。”
回應她的又是一聲歎息。
沈淩分辨出這聲歎息同樣不是開心的歎息。
“這麼晚了吃小黃魚真的對身體不好,淩淩。”
她聽見他走過來的腳步聲,“肚子很餓的話,我來給你下碗麵條吧,去旁邊的椅子上坐好。隻打一顆溏心蛋可以嗎?”
……唔。
沈淩握緊了自己的睡裙,衣料被抓出了一朵小小的褶皺的花。
薛謹已經走到她身邊了,並伸手摸了摸她的腦袋,以示安撫。
“因為時間實在是太晚了,淩淩。”他哄道,“想吃溏心蛋的話,明天我再給你打兩顆吃?”
藤紫色的異瞳所擁有的視覺無與倫比,黑暗裡的一切都無比清晰——譬如沈淩揉皺了裙角的手,譬如沈淩微微鼓起來的臉頰。
沈淩不開心。
分辨出這個姑娘情緒的方式,對他而言有千千萬萬的方法,所以有時候閉著眼睛也能猜到。
……而對沈淩而言,這就不是很公平了。
隻有看不到他的眼睛,碰不到他的手掌,在環境完全漆黑的情況下——她才能從對方的歎息裡窺見一點點的不對勁。
她還分析不出這一點點的不對勁,隻能通過“是否讓本喵莫名其妙難過”判斷出基本的開心或不開心。
——因為薛謹這個仆人本身就是個巨大的乾擾因素啊?
現在他明明都不開心地歎氣了,但她還是得到了剛才在腦子裡想的東西——好吃的和摸摸頭——這個仆人不僅有讀心術,還有超能力嗎?
唔,唔,從摸頭的手法也完全辨彆不出來他是不是不開心嘛!
摸摸本喵的頭難道不是互相開心的好事情嗎?
這可是特彆權力!特彆權力!
“淩淩,讓一下好嗎?你擋住廚房燈的開關了。”
“哦。”
沈淩挪了挪。
“……淩淩,廚房燈還在你背後。”
沈淩挪了挪。
“淩淩……”
“啊知道啦知道啦!我來幫你開燈!等等!”
沈淩轉過身,沈淩煩躁且胡亂地揮舞爪爪,沈淩“啪”地推開了廚房燈開關旁的廚房推窗。
外麵正在下雨,傾斜的風把垂落的雨絲全都吹了進來,以一點都不文藝的狀態“嘩啦啦”撲到了薛謹的臉上。
薛先生:“……”
啊,這風,這雨.jpg
他抹了把臉上的水,正想提醒沈淩把身體挪開避免淋潮,就見後者早已靈敏地從他的胳膊下鑽了過去,拽住他的睡衣後背,嚴嚴實實藏在了後麵。
啊,這風,這雨.jpg
你們好,我是一個平平無奇的擋雨盾牌.jpg
“現在我給你做完夜宵後還要去洗澡了。”
薛先生蕭瑟地說:“而且我隻有這麼一件秋季睡衣,淩淩。”
“對不起,可是……嗯,我討厭雨。”
沈淩躲在他背後咕噥:“條件反射就……”
這是在說謊。
沈淩一點都不討厭雨,她喜歡一切屬於外界的自然天氣,無論那是能把人嘴唇烤裂的豔陽天還是瓢潑陰沉的大雨,她都可以玩得很開心——畢竟在教團裡時什麼都體驗不到啊。
隻是,剛做過那樣可怕的噩夢,此時的她再碰到雨,就難免會聯想到一些不太好的畫麵。
譬如夢裡那個壓抑又陰沉的回廊,譬如回廊上染著的血,譬如被血染紅的不會響的鈴鐺……嘶,光是想想,身體就一陣又一陣的發冷。
她又縮在薛謹身後縮緊了一點,再次強調:“我超級超級討厭下雨,阿謹,快把窗子關上啦!”
你急什麼,公主殿下,被當作擋雨盾牌已經淋潮的人是我。
——薛先生很想懟回去,但懟老婆是不對的,他忍住了。
“淩淩,你在說謊,你不討厭下雨,我們結婚那天你還在雨裡興高采烈踩著水玩。”
……哎,還是懟回去了,沒忍住。
沈淩一噎,後知後覺地想起來,是有這麼一件事來著。
“我……”
“為什麼要說謊?”丈夫雖然和和氣氣的,但真的使用問號總是令人無法逃避,“如果想要我儘快關上窗戶,你就告訴我你說謊的原因,好嗎?”
“……我做噩夢了!我被嚇到了!噩夢裡麵有雨!我被嚇到才會跑出來找吃的!因為我一個人待在被窩裡睡不著!”
沈淩一連串喊出來,試圖跺腳時踩到了地上滑落了金珍珠,於是向後一倒,直接一屁|股坐到了餐桌上。
薛謹轉身,但試圖伸出去扶她的手臂停在半空。
看到這隻貓順著勢能坐倒,沒摔著後,又略尷尬地收了回來。
……不愧是幸運S,嗯。
“淩淩,如果是因為做噩夢睡不著,為什麼不把我喊醒?”這孩子處理情緒的方式似乎有點曲折,“而且你不會一個人待在被窩裡,我就待在你旁邊,淩淩,隻要你把我喊醒,我們今晚就……也許就可以共用一個被窩睡覺。”
他咳嗽一聲,慎之又慎地補充:“如果你非常害怕的話。”
沈淩用鼻音“哼”了一聲。
薛謹詫異地發現自己聽到了一點小哭腔。
“我不想把你吵醒,我決定不把你吵醒,自己解決的。”
餐桌上也鋪著大顆大顆亂滾一氣的珍珠,硌得她嬌嫩的皮膚難受極了,於是沈淩糟糕灰色的小情緒一股腦爆發出來。
她問:“你為什麼會醒?我非常非常小心了!”
薛謹:“嗯……怎麼說呢……因為我睡眠基本都很淺……而且……”
——而且今晚發生的事情有點多,做下的決定過於艱難,光是想想就胃疼得睡不著覺。
好不容易陷入淺眠時,又察覺到你突然坐起,在旁邊呼哧呼哧喘氣——不知道你在玩什麼新遊戲,但總感覺這個時候主動睜眼搭話會很尷尬,索性繼續裝睡,因為你玩上頭了絕對會把我晃著肩膀弄醒……
但你後來盯著我的臉看了幾分鐘,所以似乎再也沒有什麼適合“逐漸轉醒”的好時機了。
……如果不是你盯著我空前安靜地看了幾分鐘、又刻意放輕步子偷偷溜出去的行為讓我以為會發生什麼“妻子深夜打包所有玩具積木毅然和情人私奔”(?)的可怕事件,我是不會主動出來找你的。
畢竟所有“妻子深夜偷偷離開臥房”的故事都沒什麼好下場。
彆問,問就是幸運Eの疑心病.jpg
腦子裡滑過一長串心理彈幕的薛先生輕咳一聲:“我就是睡眠比較淺。你一……一離開,我就醒了。”
這當然是在說謊,並且這是今晚發生在這個廚房裡的第二個謊言。
沈淩屁|股下依舊有硌人的珍珠在滾動,她口氣愈發暴躁:“那你乾嘛睡眠這麼淺!我這麼努力了!我這麼努力不想把你吵醒!”
第二個謊言並沒有被揭穿。
“淩淩,我……”
“我就是,就是不想再打擾你了啊!本來瞞著你租那種碟片就是不聽話,然後你勸我不要看我非要看還是不聽話,看完了纏著你不讓你走依舊不聽話,剩餘的電影都不看點心也沒全部吃完就說想縮進被窩……”
薛媽媽忍不住:“淩淩,那是一整盤點心,沒必要全吃……”
“你閉嘴!聽我說完!”
薛媽媽:“……”
他比了一個拉鏈的手勢,不過黑暗裡估計對方沒看清。
“我,我今晚做了很多很多不聽話的事情!然後我以為你沒問題的!結果,結果到了很久之後,我才發現你不開心!我笨死了!”
她揉著眼睛說:“不就是噩夢嘛!不就是有點可怕嘛!不就是、不就是、嗝、不就是丟臉到嚇哭了……啊反正這種東西吃點東西拍拍臉就會消失不見的!比起我的這些不開心,我更想‘在阿謹不知道的地方完美解決然後去逗你開心’!這樣才是帥氣的行為,這樣才是偉大的行為,這樣才是、才是……”
“啊可是你總這樣!總這樣!一直一直一直這樣!隻要出現就能把我照顧好!就算用不開心的感覺歎息摸頭也很舒服!而且我甚至不需要表達出來摸頭吃東西之類的亂七八糟的需求,我就算不表達你都知道我渴望什麼!”
“阿謹最笨了!有超能力也最笨了!笨死了!——知道我想要摸頭想要吃東西,不知道我想照顧你嗎!你為什麼不開心呢?你為什麼會歎氣呢?你為什麼摸我腦袋的時候都不開心呢?”
哭聲從大到小,抽噎從小到大。
桌上的珍珠從動到靜,窗外的雨珠從靜到動。
珍珠不滾動了,沈淩被硌疼的屁|股在稍微好轉。
雨珠愈下愈大,薛謹未關的窗戶在往廚房裡灌水。
“我想、我想逗你開心……”
沈淩吸吸鼻子,徹底不哭了。
“我想讓你和我一樣開心。”她微弱地說,“對不起我剛才又在不聽話地發脾氣。”
嘶。
“淩淩,聽好。”
沈淩哆嗦了一下,她的臉頰上傳來又冰又涼的觸感,那可能是薛謹被雨水澆濕的手指。
“我心情不好,不是因為你所做出的任何行為。無論你聽話還是不聽話,我都會因為看見你而不由自主地微笑——現在心情不好,是因為一些除你以外的原因。大人的原因。自私的原因。沒有人會在被禁止靠近自己最喜歡的東西時心情愉快的。”
他頓了頓,緩聲解釋:“但為了規則,有時候,大人不得不禁止自己。”
“……什麼?什麼規則呢?”
身份。地位。命運。輪回。
因為你是教團這一屆的祭司。因為你是沈淩。
而我是……
“我不太清楚,淩淩。”
這是在說謊,今晚第三個謊言。
“那你不是因為我而不開心嗎?”
“不是。”
“那我有沒有能讓你現在稍微開心的方法?”
“沒有。”
這是在說謊,今晚第四個謊言。
沈淩睜著眼睛看他,她的夜視能力在窗外吹進來的雨水裡更加模糊了,隻能看到對麵黑糊糊的一個影子。
而薛謹截然不同。
薛謹能清楚看見她頭發上每一顆被沾到的細小雨珠。
“……你能閉上眼睛嗎,淩淩?你的頭發沾到雨了,我來幫你揩乾淨。”
“?好的?”
沈淩閉上眼睛。
這下是什麼都看不見了。
隻是臉頰處傳來冰冰涼涼的觸感,這大抵是阿謹繼續捧著她的手掌吧。
但是,下一刻,額頭的位置也傳來的略帶涼意的觸感,還有些軟。
“……阿謹?”
“是滴在上麵的雨珠,淩淩。”
這是在說謊,今晚第五個謊言。
從額頭向下,涼而軟的雨珠滾到了鼻尖。
沈淩抖抖睫毛。
“阿謹?”
“雨珠哦。”
這是在說謊,今晚第六個謊言。
從鼻尖繼續向下,在嘴唇上方的軟肉稍稍停留。
“……雨珠變燙了?”
“嗯。”
這是在說謊,今晚第七個謊言。
接著……
她感到薰衣草與雨水的氣息在自己的唇上懸浮了片刻,搖搖欲墜。
托著她臉頰的手指緩緩摩挲著。
最終,有兩顆小心翼翼、珍惜不舍的雨珠,轉而落在了她的眼瞼上。
“好,幫你全擦乾淨了。”
對方沒有歎息,但語氣裡依舊含著她聽不太懂的那種奇怪情緒,“放心,淩淩,我不會對你食言。”
“現在睜開眼睛吧。”
沈淩抖了抖眼瞼。
剛剛落在上麵的雨珠似乎還留有餘溫。
“不對。”
她胡亂向前摸索,“不對,阿謹,雨水隻停在了那幾個地方嗎?你再幫我看看好不好?阿謹,我覺得剛才好像有顆雨珠——”
【吧嗒。】
輕貼著嘴唇的,降落下來一顆雨珠。
接著,是很多,很多顆,逐漸升溫,加重力道的雨珠。
——不過,自始至終,它們都靜靜地降落在她的唇瓣上,沒有一顆驚擾了裡麵的位置,沒有一顆破壞約好的東西。
極度,極度克製,涵蓋著降落即毀滅的雨珠。
沈淩的手摳緊了餐桌邊沿,而桌子上金色的珍珠嘀嗒嘀嗒滾落下來。
在看不到的黑夜裡,珍珠金色的微光下,被保護在逆風位置的祭司初次嘗到了雨。
作者有話要說: 我覺得今日的作者值得評論.jpg,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