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星辰連續幾天沒有回家。
她借住在姨媽家裡,度日如年。表姐的婚禮辦得很熱鬨, 眾多親戚們來來往往, 噓寒問暖, 許星辰越發覺得渾渾噩噩, 像是被誰抽走了主心骨。
許星辰的表哥潘移舟看不慣她的狀態。潘移舟尋了個機會, 仔細問她:“聽說你和趙雲深分手了?”
許星辰垂首,視線下移, 望著自己的膝蓋。她的發絲擋住了半邊臉,唇色發白,眼中光彩儘失,仿佛一朵失去滋養的枯萎的玫瑰。
她的表情說明了一切症結。
潘移舟暗歎:當年許星辰剛上大一, 自己就提醒過她……那個趙雲深不是什麼好東西。可惜女孩子們總有一股為愛犧牲的倔勁,願意飛蛾撲火,庇護她們所信仰的愛情。
潘移舟建議道:“過兩天,你收拾東西和姨媽去北京。趙雲深那臭小子還是個纏人精, 你姑姑告訴我, 他天天蹲在你家樓下,等著堵你呢,就跟黑社會討債似的。”
許星辰沒拒絕。
隔日傍晚,許星辰回家整理衣服。姨媽為她買好了火車票,要帶她去北京見世麵。表姐也在一旁推波助瀾,反複告誡她:要是趙雲深過來求複合, 你千萬不能一時心軟, 就答應了他。
許星辰連連點頭:“我不會的。”
可是, 當她走進自家的小區,瞧見坐在地上的趙雲深,她的心臟就在一刹那間猛然收緊。她飛奔著跑向單元門,不想被他發現。而他轉瞬來到她的身後,死死扣住了她的手腕。
許星辰掙脫道:“你乾什麼?”
“你不要衝動,”趙雲深嗓音微啞,“這些天,我想了很多。”
許星辰起初想轉身,可是哥哥姐姐們的忠告讓她心有餘悸。她奮不顧身撲向他,他們就能有一個好結果嗎?她沒有把握。
趙雲深壓低聲線,彎腰靠近她:“我不想和你分手。是,我以前對你不夠好,忽視了你,因為你沒有跟我抱怨過……我就沒往那個方麵考慮。”
他依然牽著她的手,不斷用指腹摩挲她的手背。不過他在嚴冬的白晝和深夜中站立太久,指節都生了暗紅的凍瘡,許星辰注意到這一點,難免熱淚盈眶。
趙雲深從她背後捂住她的眼睛,淚水落在他的掌心裡。他又說:“許星辰,你瞧我現在,失去父親,家庭毀了。我沒請假就逃開了北京的團隊培訓,得罪領導,回到醫院肯定要挨訓,事業和學業都是一團糟。還有健康,我前兩天忘記吃藥,腸胃狀況很差,體力也不行,整夜做噩夢,冒冷汗,床單和被罩都潮了。昨晚上,我夢見你穿著婚紗嫁給彆的男人,忽然覺得活著很沒勁……我努力活著是為了什麼?”
他的頹廢和悲傷像一條河,水浪瘋狂地翻湧,或許濺到了她的心。
他告訴她:“我用功讀書,想給你一個好的未來。你說過,我們要生三個小孩,名字也是你起的。你不能挑在這時候離開我。”
許星辰已經不會思考。但她記得表姐講過的話,表姐說,如果她再遇上趙雲深,可以問問他,如何解決許星辰和他母親的矛盾呢?
於是,許星辰回答:“你媽媽可能忘不了……是我害得你不得不打工賺錢。 ”
“我會說服她,”趙雲深承諾道,“你也彆怕,我們和她一年見不到一次麵。”
許星辰沒做聲。
他立刻抱住她:“我們和好了嗎?”
“和好個屁!”他背後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
趙雲深轉身,剛好撞上許星辰的表哥潘移舟。
潘移舟將車鑰匙掛在指間,罵道:“我去停個車的功夫,你這臭小子就黏上來了?你屬鼻涕蟲的麼,麻煩你把右手從我妹妹身上拿開。”
從潘移舟的角度看,趙雲深這四年也不是毫無進步 。他成熟了不少。比如,趙雲深大一那年還會與潘移舟針鋒相對,而今天,趙雲深恭敬地低下頭喊道:“表哥。”
潘移舟沒好氣:“滾吧,誰是你表哥。”
許星辰拉住了潘移舟的衣袖。潘移舟見狀,暗歎不好,是不是趙雲深又講了一些甜言蜜語,把許星辰給哄回來了?
潘移舟狠下心,挑撥離間道:“許星辰,你不要好了傷疤忘了疼。那天你在姨媽家裡哭成什麼樣?”
趙雲深擋在許星辰之前,接話道:“我和她隻是談戀愛有小摩擦,鬨彆扭。你把對我的偏見放到這件事上來談,對我和許星辰都不公平。”
潘移舟發出一連串的疑問:“我先聲明啊,我不知道你們鬨什麼彆扭。你誠實地回答我,你們在學校一周見幾次麵?你嫌棄過她多少次?”
他雙手揣進衣服口袋:“我妹妹跟你處了四年,人是越來越沒自信,還經常問我,她是不是偷懶的廢物?誰給她灌輸的這些思想?”
趙雲深吸了一口氣,凜冽冬風中,他被凍瘡覆蓋的手搭在了許星辰的肩膀上。
趙雲深極力掙紮:“那都是開玩笑的話,我也經常誇她。”
“誇她好看,還是懂事?”潘移舟諷刺道,“你是把她當寵物吧。”
許星辰終於出聲:“彆說了。”
她擦了下鼻子:“你們倆都不要說話了。”
許星辰跑回單元門,趙雲深想追她,卻被潘移舟攔住。潘移舟威脅道:“沒你的事了,你走吧。”
天寒地凍的隆冬時節,呼出的空氣被染上淡白色。光禿禿的樹葉枝杈被積雪壓斷,“啪”的一下掉在地上。潘移舟踩著落雪和斷枝,稍微轉過頭,發現趙雲深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潘移舟語氣稍微緩和:“天很冷,你彆耍了,回家吧。”
趙雲深失笑:“我去喝杯酒,暖暖胃。”
小區附近有一條新開的商業街,遍布各類酒吧和飯店,圍繞著幾座電影院建成——這裡無疑是談情說愛的好去處,夜裡□□點,燈火璀璨,處處都是紅塵喧囂。
趙雲深獨自一人,坐在店裡喝悶酒。
他被女孩子們搭訕,扭頭時目眥儘裂,凶神惡煞地痛罵:“滾!”
姑娘們都嚇得不輕,將他看做生活不順的瘋子。而他醉眼迷蒙,誰也不理,越細想越痛苦,倒不如喝得不省人事,暫時抽身於現實世界。
趙雲深將手搭在桌麵,暗忖:這是我的手。
隨後,他又想:“我”是誰呢?
當他閉上眼睛,寄居肉體的靈魂竟然多了一絲不真切感。
他記起從前尼采的著作。尼采說,人類分成兩種,大多數是低層次的牲畜,跪服在逆境中。而少部分是能克服所有苦難的超人,他們通過戰勝磨難來完善自己的精神,打破世界的原有秩序,創造屬於自己的新哲學。
趙雲深曾經認為自己是超人。但是他最近明白了,他其實是不堪一擊的牲畜。
他酗酒豪飲。
母親察覺他深夜未歸,給他打電話。趙雲深開口就問:“媽,你滿意了嗎?我跟她徹底玩完。你是不是覺得爸爸走了以後,我的生活還不夠慘,就把許星辰也攆走算了。你根本就不知道,我不能沒有她。”
母親喋喋不休道:“許星辰跟你提分手了?在你最困難的時候拋棄你,這種女孩子,你怎麼能要?”
趙雲深被酒水刺激喉嚨,咳嗽幾聲,應道:“她拖著我回學校考試,她那時候還沒放棄我。現在不一樣了,連我都想放棄自己。”
他嗓音模糊,不清不楚道:“我這些天很想她,也很想我爸……”
趙雲深的母親一聽這話,心神一震,顫抖道:“雲深,媽媽心疼你,媽媽都是為了你好。你在哪裡啊?媽媽心臟不好,你彆嚇人。”
趙雲深言簡意賅道:“酒吧。我繼續喝酒了,再見。”
講完,他結束通話。
趙雲深的母親在家中坐立難安。她想出門去找兒子,剛剛走到玄關處,她才反應過來:她也不知道兒子的確切方位。全市那麼多酒吧,自己一個人哪裡來得及找他?
趙母琢磨著兒子的話,猜測他應該是剛和許星辰談崩,借酒消愁。那麼許星辰一定知道他在哪裡。
為了兒子,趙母拉下臉麵,從通訊錄翻出許星辰的號碼。她用趙雲深爸爸留下的手機撥通了許星辰的電話。許星辰果然選擇接聽,有氣無力地開口:“您好,請問是誰啊?”
趙母回答:“許星辰,你曉得趙雲深在哪家酒吧嗎?他跟我打電話,說他想放棄自己,還有輕生的念頭……他做了再多錯事,你不能逼他去死吧?”
許星辰被突如其來的指控嚇了一跳。
她丟下行李箱,穿上外套,急匆匆跑下樓。她很快來到小區附近的商業街,沿著一條燈光散漫的長路,鑽進一家又一家酒吧,四處找人。
半個小時後,她望見趙雲深。
那家酒吧的客人好多,室內播放著重金屬搖滾音樂。染著黃發和綠發的潮流男女站在舞池中央忘我地扭動著腰肢。許星辰剛一出現,就有兩個流裡流氣的男人攔住她,一邊嚼口香糖一邊問:“小妹妹還是學生吧?”
許星辰撇下他們,直奔趙雲深而去。
男人如蒼蠅般尾隨她。
許星辰拽起趙雲深,拉著他往外走,陌生男子還在一旁問:“這誰呀?是你的什麼人啊?”
趙雲深因為職業原因,對自身的清醒度要求很高,所以他平常幾乎滴酒不沾,這也導致了他的酒品不好。他已經是半醉半醒,分不清許星辰和周圍的女人有何區彆。他將她推遠,罵道:“滾。”
“滾”這個字,他今晚至少說過五次。
許星辰被趙雲深推進陌生人的懷裡。
她哭都哭不出來了。
她喃喃自語:“趙雲深,你就這麼對我?”
陌生男人很會憐香惜玉,稍微環住許星辰的腰部,留下一段空隙,確保雙方沒有實質上的接觸,他幸災樂禍道:“你是個可憐人啊,剛被男人甩了?”
趙雲深搖搖晃晃走在前麵。他甚至沒有回過頭看她一眼。
許星辰心如死寂。
她掙脫陌生男人,跑到門口。雪水融化成冰,被冰涼的燈色照得光滑,許星辰鞋底蹭到了一塊,立刻摔倒在路邊,腳踝傳來一陣鑽心的痛感。
她喊:“趙雲深!”
他腳步沒停。
她一瘸一拐跟上他。無論如何,至少要把他送回家,她想。
商業街不乏排隊侯客的出租車。許星辰攔下一輛車,拽著趙雲深的衣服,將他塞進車裡。不久之後,他在車上吐了,汙穢的贓物沾到許星辰的褲子。她拽出紙巾替他收拾,前排的出租車司機還說:“這不行哎?我還要拉客呢!你們必須賠錢。”
許星辰失神,沒聽見司機的話。
司機隻能威脅道:“你們不賠錢啊,我就開車去郊區,把你們兩個扔外頭。”
許星辰歎了口氣:“您要多少?”
司機扭頭一看,斟酌道:“兩百……不,三百,他把我墊子弄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