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贇放學後直接去了水站,想著剛開學沒上課,抓緊時間再多賺點錢。
“嘿,狀元來了。”水站老板剛子叔正在盤賬,問他,“中飯吃了嗎?”
“沒有。”蔣贇甩下書包,先灌了一杯涼水。
水站開在袁家村的一條主路邊,某棟自建房一樓的單門麵店鋪,剛子叔一家就租住在二樓。
老板娘洪姨指著電飯煲對蔣贇說:“鍋裡有飯,菜在冰箱,你吃點兒吧。”
蔣贇熟門熟路地給自己盛飯,把電飯煲刮得一粒米都不剩,又從冰箱裡拿出一盤鹹菜炒肉片,也不加熱,埋頭吃起來。
剛子叔坐到他身邊,拎一下他的書包,問:“開學了?書包很重啊。”
“嗯,今天發書了。”
“學費交了嗎?”
“交了。”蔣贇狼吞虎咽,邊吃邊說,“學校還有補助,過段兒交的錢能退回來,可能還有多。”
剛子叔從他書包裡掏出一本化學課本,翻了幾頁發現跟天書似的,問:“那彆的呢?飯費什麼的,有補助嗎?”
蔣贇嚼得腮幫子鼓鼓的:“那肯定沒有,誰還管吃飯啊?”
剛子叔叼上一支煙:“有困難和我說。”
洪姨經過他們身邊,踢了丈夫一腳。
蔣贇看在眼裡,說:“叔,你讓我送水已經幫了我大忙了,彆的真不用。”
他三兩口就把一碗飯吃完,不死心地又打開電飯煲看一眼,好像那飯能憑空變出來似的。
他沒吃飽,洪姨語氣硬邦邦:“你也太能吃了,每回過來我都以為蝗蟲過境,你奶奶不給你吃飯的呀?”
蔣贇不吭聲,剛子叔拍拍他單薄的背脊,對妻子說:“你不看看他什麼歲數,就是最能吃的時候。”又轉向蔣贇,“可你怎麼還是這麼瘦呢?也不長個兒,你爸不矮啊,你現在過1米7沒有?”
“沒過。”蔣贇抹抹嘴,又灌了一大杯水。
“體重呢?過一百了嗎?”
“應該過了吧。”蔣贇說著,就去水槽邊把碗給刷了。
洪姨說:“哎,你不長個兒會不會是被水桶壓的呀?”
“有可能。”剛子叔眯著眼抽煙,“要我說你還是彆乾了,送個水送成二級殘廢,以後老婆都討不著。”
蔣贇已經在對著訂單把大水桶往三輪電動車上搬,回頭說:“那不行,老婆可以不討,錢不能不賺。”
從下午到晚上,蔣贇騎著三輪電動車在附近的大街小巷穿梭,用稚嫩的肩膀把一桶桶水扛到客戶家,直乾得渾身骨頭肌肉都不是自己的了才收工回家。
有涼風吹過袁家村的窄巷,蔣贇走在路上,看到路邊蹲著一條野狗。
野狗衝他叫:“汪,汪汪!”
蔣贇也叫:“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
野狗:“……”
蔣贇大笑起來,也不顧地上臟,身上酸,丟下書包直接來了個連續側手翻,最後接一個空翻,動作乾淨利落。
這曾是他的拿手絕活,每次表演都能換來一大片掌聲。
落地站穩,蔣贇呼出一口氣,撣掉手上的灰,撿起書包往家走。直到此時,他才體會到胸腔裡蓬勃滋生的那份喜悅。
長久以來暗藏心底的願望猝然成真,令他感到分外不真實。
他和章翎同桌了。
哈哈哈哈哈!
他和章翎同桌了!
隻是,她好像挺煩他的。
蔣贇想,大概是因為暑假裡的那次衝突吧,那是個誤會,他以後會找機會向她解釋。
他不怕她討厭,討厭他的人那麼多,他都習慣了。
能找到章翎,和她同桌上課,能每天看到她,聽聽她說話,蔣贇已經心滿意足。
回到家,出租屋裡依舊悶熱,廢品們散發著永不消失的酸臭味,李照香倚在下鋪打電話,用的是社區送的老年手機。
蔣贇知道電話是姑姑打來的。
“是小崽剛回來……嗯,今天開學了,一整天的也不知跑哪兒去了,就知道瞎玩。”
李照香明明知道蔣贇在打工,但在電話裡從不對女兒說,不知是出於一種什麼心理。
蔣贇無所謂,坐在桌子前整理新書,嶄新的書本還透著紙墨香,他一本本看過,在扉頁鄭重寫下自己的名字。
李照香還在聊電話:
“費錢,當然費錢!吃飯,校服,磚頭厚的書,什麼都要交錢。”
“小崽子還不聽話,淘氣呦,我也是命苦,沒辦法……怎麼辦?還能丟了他呀?”
“書總是要讀的,他要是不愛讀我肯定不管他,他愛讀,就得供他讀下去。”
“考大學?他要是有本事考上大學,我砸鍋賣鐵也要給他上啊。”
“學費你甭操心,不會問你要,等把小崽的大學學費攢夠了,我就去你那兒養老,再也不管他了。哎呦呦,這些年我就沒享過福,一把屎一把尿,總算是把這討債鬼給養大了。”
……
姑姑是親姑姑,隻是蔣贇和她算是陌生人。
他出生前姑姑就遠嫁去了外省,婆家條件也不好。蔣贇小時候姑姑回來過,不過他一點兒也不記得了。
後來,李照香去過幾次女兒家,都沒帶蔣贇,姑姑卻一次都沒回過錢塘,因為娘家早就不複存在。
蔣贇覺得,姑姑大概也是怕奶奶把自己托付給她,她窮怕了。
李照香的大嗓門被蔣贇當做背景音,少年翻出書包裡的助學補貼申請表,借著台燈幽暗的光線一項項填寫。
他和李照香組成了一個錢塘低保家庭。
李照香早年是農民,大字兒不識一個,沒交過社保,所以沒有退休金,看病都要自費。
蔣贇才十五歲半,一老一小理論上唯一的收入,應該是蔣贇親生母親每月給的“撫養費”五百塊,但這筆錢因為一些曆史遺留問題在十幾年前就沒再執行。
李照香和蔣贇領了十幾年的低保補助,早年每月隻有幾百塊,現在漲到一千多,交掉房租、水電費後,連吃飯都不夠。李照香就靠著撿廢品賣錢貼補家用,把蔣贇拉扯長大。
蔣贇從小吃百家飯,穿百家衣,小時候跟著奶奶撿廢品,直到中考結束才在水站打工賺點錢,收入的大頭給了奶奶做家庭開銷,自己留了些散錢買教輔書籍,人生中第一次有了“零花錢”這個概念。
他看著表格上“父/母”那一欄,捏著筆,不知道要怎麼寫。
從小到大,每次麵對這樣的表格,他都很麻木。
思忖半晌,他把那些空白格都劃了道斜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