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燈亮著昏暗的光,李照香戴上老花眼鏡,給蔣贇縫補校服的衣領,一邊縫一邊嘮叨:“這才開學多少天,又打架!你老師不說你啊?把人打壞了我們也沒錢賠,到時候把你抓去蹲大牢,看你怎麼辦。”
蔣贇在台燈下寫作業,連著幾道數學題都很難,他正在絞儘腦汁地想題,李照香卻不肯讓他清靜:“你瞅瞅這新衣服,才穿幾天就破成這樣,叫同學怎麼想你?我把你送去學武是為了讓你鍛煉身體,不是叫你去學怎麼打架……”
蔣贇打斷她,語帶譏誚:“你不是把我送去學武,你是把我賣給了武校。”
李照香愣了愣,哼哼唧唧地說:“奶奶沒文化嘛,那時候又不懂,後來不是把你接回來了?就這麼點事兒記恨多少年呢,說得好像我不要你一樣。你要搞清楚,是你媽不要你,不是我,我一把老骨頭了還要養活你,要是沒有你我不曉得多快活……”
蔣贇把筆一丟,起身就出了門,椅子都被他碰倒在地上,“砰”的一聲巨響。
“這狗脾氣隨的誰呀?”李照香看著甩上的房門,嘀咕了一句,又低頭縫起了校服。
蔣贇漫無目的地走在袁家村的窄巷中,指望夜晚的涼風能吹熄心中的怒火。
在武校的那幾年就是一場噩夢,去的時候他還沒滿五歲,回來也才九歲,直到現在,蔣贇偶爾都會在睡夢中被魘醒,想起那些暗無天日的歲月。
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也不知道是怎麼熬過來的。
繞來繞去走了好久,蔣贇停在一片小空地前。
空地原本是社區弄的健身設施區域,後來被附近幾戶人家當成了停車場,幾個年久失修的健身器材七零八落地豎在角落裡,早就無人問津。
蔣贇雙臂拉著一根單杠,用力一撐,人就上去了。
他高高地坐在單杠上,晃著腳,抬頭看向前方。
暮色中的袁家村家家戶戶都亮著燈,窄巷裡時不時有人騎電瓶車路過,還能聽到從一扇扇窗戶裡傳出來的各種聲音:電視節目、打麻將、炒菜、狗叫、罵孩子……
是蔣贇難以理解的一種熱鬨。
李照香說,他們的家一直都在袁家村。
姚俊軒說,三年後,他考上大學,要離開這裡。
“這裡”是哪裡?是姚俊軒的家,還是錢塘?
蔣贇很少想到未來,他的現狀不允許他做太長遠的打算。
他不知道姚俊軒家裡是什麼情況。
貧窮,要麼是因病,要麼是因禍,要麼是像他這樣,壓根兒就沒有家。
長大以後,無論去哪兒,都是無牽無掛。
——
蕭亮聽從了鄧芳的話,不知道怎麼糊弄了家長,總之,他的父母沒有來找蔣贇麻煩。
蔣贇知道自己實打實地得罪了班長,但他並不怵蕭亮給他穿小鞋。
被排擠、被欺負伴隨著他整個童年到少年時期,隨著年紀增長,他有了反抗的能力,這些反倒越來越不算個事兒。
蔣贇習以為常,反正,那種呼朋喚友的快樂時光,他原本就從未擁有過。
他在班裡徹底邊緣化。
前座的湯子淵再也不喊他“弟弟”;
薛曉蓉的椅背離他的桌子足有二十公分遠;
姚俊軒當麵路過都對他視而不見;
女生們遠遠看到他就會躲開,接著就湊到一起說小話;
以蕭亮為首的後排男生每次看到他,一個個都會露出鄙夷的表情,好像在看一個垃圾。
……
唯一例外的是章翎,連蔣贇自己都有點兒吃驚。
她會主動對他說話了,頻率竟比以前都高。
但這種例外卻觸動了少年敏感的神經,事出反常必有妖,蔣贇自動將章翎的善意屏蔽,隻覺得她對他說的每一句話,都暗含諷刺。
九月的最後一個上學周,各門學科陸陸續續迎來單元測驗。
這次考的可不是初中知識了,蔣贇使儘渾身解數,想打個翻身仗,結果卻是——十六中狀元二戰又折戟。
語文差強人意,數學馬馬虎虎,英語因為花的時間著實不多,差點兒不及格,化學比想象中好,物理……物理不提也罷。
距離上次被請進辦公室還沒過一周,蔣贇又一次被鄧芳抓過去挨訓。
“你上課到底有沒有在聽?這道,還有這道!我看你是根本沒聽懂,瞎七搭八寫的什麼鬼?”
鄧芳手裡揚著他的物理試卷,本來就是長臉,這會兒拉得更加長,近乎於咆哮,“你不參加晚自習我也沒來說你,那你回家作業總得好好做吧!你看看你平時的作業!敷衍我啊?你每天晚上到底在乾啥?還想不想學了?不想學早點說!彆來拖我們班的平均分!”
蔣贇垂著腦袋乖乖聽著,這不是打架,成績不好挨老師訓,他無話可說。
“有不懂就要來問,你來問我還能不給你講啊?”鄧芳氣得頭發都要炸開,“你就算不問我也要問問同學,虧你旁邊還坐著一個學習委員呢!還是物理課代表!你有沒有為她想過?她不要麵子的啊?”
蔣贇眨巴眨巴眼睛:“關她什麼事?”
“關她什麼事?你說關她什麼事?你知不知道學習委員的職責是什麼?”鄧芳狠狠一拍桌子,“你真清高呢!是可以自力更生了對嗎?那你怎麼不回家去自學得了!”
教數學的潘老師端著茶杯經過他們身邊,看到蔣贇後腳步一頓,也加入了批判大軍:“嘿,這小子,我也想找他聊聊呢,學習態度太不端正了,考上五中就能放鬆啦?是不用參加高考了嗎?開學到現在從來沒問過我問題,我還以為學得多好呢,一考試就全露餡!”
教英語的馬老師也走了過來,蔣贇抬頭與她對視,馬老師本來也想激情發言,被他一盯居然慫了,一個急轉身又走了回去。
鄧芳喝了幾口茶潤潤嗓子,儘量語重心長地開口:“蔣贇,我知道你家裡情況特殊,所以也沒對你要求太高,但你看看姚俊軒,人家門門課都是前三的,你呢?”
蔣贇低頭看著腳尖。
鄧芳揮揮手:“行了,你先回教室吧,自己好好想想。晚自習真的要參加,我和你說了不用你交錢,學校沒那麼死板。”
蔣贇隻聽進了第一句話,轉身就要走。
鄧芳又叫住他:“你把章翎給我叫過來。”
蔣贇一怔,應下:“哦。”
章翎小跑著來到辦公室,鄧芳的情緒已經回歸正常,就蔣贇的事兒與她溝通了幾句,又問:“你真的不想讓他換座嗎?你想的話,我就安排他和姚俊軒去坐。”
章翎搖搖頭:“不用了,鄧老師,蔣贇沒有影響我。”
鄧芳痛心疾首:“就算他沒影響你,你也沒有影響到他呀!你這麼一個好學生坐在他旁邊,作用呢?作用呢?!我是想啊,他和姚俊軒會不會比較有共同語言?姚俊軒說不定能督促他認真學習?”
章翎想到蔣贇的臭脾氣,小聲說:“我覺得夠嗆。”
“行吧,那我們再觀察他一段時間,到期中考試時再說。”
鄧芳說完蔣贇的事,想起叫章翎來的另一個目的,“章翎,學校十月份有不少活動,需要主持人,高三生都退出廣播社了,廣播社需要從高一新生裡培養後備力量,每個班要推一男一女去競選,最後大概會招六個人。往後,學校大大小小的活動都會由這些學生輪流主持。我們班,女生我想推你,男生我推蕭亮,你願意參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