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的一年多,十五個月,四百多天的分離和思念,章翎不覺得有多痛苦難熬,因為她心中充滿希望,對自己和蔣贇的未來從未懷疑。
她克製、冷靜、理智、忍耐,把所有心思都放在學習上,目標就是高考。
她很少哭泣,很少失眠,很少因為想念而走神。
她覺得暫時的分彆是為了更好的重逢,彆人都以為蔣贇真的被開除了,隻有她知道這是假的,蔣贇沒事,隻要等待一年多,一切都能回歸原樣。
她連給他寄卷子時都不曾留下隻言片語,既然要避嫌,就避得徹徹底底。
她相信他,也相信自己。
可是現在,等來的卻是一句“他不想去北京”。
章翎不是笨蛋,隱約猜到蔣贇的意思,既慌張又生氣,強裝鎮定地問:“為什麼?你答應過我的。”
蔣贇不知該從何說起,這段日子他想了許多,想自己和章翎相處時的點點滴滴,那段歲月特彆美好,如今想來,美好得都不真實了。
他說:“我之前,去了台城。”
章翎:“我猜到了。”
“你能想象嗎?”蔣贇抬眸看她,“章翎,我過了一年多好日子。”
他向她細細講述:
“我住的是那種帶電梯的房子,高檔小區,雖然麵積很小,裝修卻很好,設施特彆齊全,小區裡還有健身房和圖書館。”
“學校的寢室也很豪華,二人間,比這賓館都漂亮,我的室友是個高一男生,非常活潑,有時候還會發嗲,我把他當弟弟看。”
“我穿的衣服都有牌子,鞋子也是,去食堂吃飯再也不用考慮菜價,想吃什麼就吃什麼,晚上餓了還能去買宵夜。”
“我的同學家裡都很有錢,他們都沒看出來我其實是個窮鬼。我聽不懂他們聊的話題,幾乎不插嘴,他們問我我也愛答不理,他們管這叫高冷。”
章翎認真地聽著,沒有打斷。
她猜測過蔣贇這一年多的生活,怕他過得不好,怕他和媽媽吵架,怕他性格衝動和同學老師起衝突,如今聽來,他過得似乎還不錯。
蔣贇繼續說:“我享受著這一切,和做夢一樣,都是翟麗給我提供的。我告訴自己我還未成年,享受這一切是應該的,她是我媽,這本來就應該是我的。”
他話鋒一轉,“可是後來我十八歲了,成年了,我知道,我的夢該醒了。”
“十八歲……”章翎依舊牽著他的手,指甲摳著他的掌心,搖頭問,“十八歲怎麼了?就算你離開你媽媽,和我們又有什麼關係?”
蔣贇微笑:“你還記不記得,你說過好幾次,上高中不考慮這些事,我現在覺得真明智。章翎,那會兒我倆才十六、七,十八歲好像還很遠。我騙自己,船到橋頭自然直,於是放縱自己和你親近,答應和你一起去北京,想著那是很久以後的事,可是十八歲就這麼來了。”
章翎還是搖頭:“我不明白。”
“章翎,你明白的,你向來是個聰明的女孩。”蔣贇反手扣住她的手,手指與她糾纏在一起,“你知道我的心意,從來沒變過,但我實在想不出來,將來要怎麼和你相處。”
章翎著急地說:“就和以前一樣相處啊,我喜歡和你在一起,我想看到你,想和你聊天,一起吃飯逛街看電影,你沒變過,我也沒變過啊!你到底在想什麼呀?”
“一起吃飯逛街看電影,就很難。”蔣贇歎氣,“我問過熟悉的警察大哥,讀警校和彆的大學不太一樣,平時除了上課還有訓練,周末、寒暑假可能會參與一些執勤安保工作,會很忙。我現在依舊是低保戶,奶奶給我留了些學費,不打工的話撐不了四年,讀警校又很難打工,沒那個時間,所以我可能還要申請助學補貼。”
章翎愣愣地看著他,他說的這些事,她從未考慮過,倒是想過蔣贇畢業後工作買房的事,那更遙遠了。
蔣贇說:“那次泡溫泉,我說我們要高考,不能考慮這些,你說你懂。你告訴我章翎,如果我們一起去北京上大學,我還能用什麼理由搪塞你,我依舊不能考慮這些?”
章翎倔強地搖頭,眼淚湧出眼眶:“我不管,你答應過我的,不能說話不算數。”
看到她哭,蔣贇幾乎心碎,還是耐心勸她:“章翎,我近幾年都給不了你好的生活,我做不到上大學還要靠你父母資助。我怕我在的地方反而不安全。我怕我將來做警察,你會跟著擔驚受怕。我怕你腦抽了,為我放棄出國讀研。我怕你父母明明不同意我們交往,因為拗不過你而勉強同意,最後你後悔了,對他們哭訴我有多糟糕。”
章翎哭得好傷心:“不會的,你說的這些都不會的……”
“你還小呢。”蔣贇抬手揉揉她細碎的短發,“章翎,我現在真的一無所有,沒有房子沒有錢,一個親人都沒有,身後還跟著個通緝犯,未來的路注定很危險。我不怕危險,我怕的是連累你和你的父母。”
他的語氣變得格外溫柔,“你從來沒有吃過苦,爸爸媽媽都那麼愛你,你家裡的親戚也都是體麵人,如果你有了我這麼一個男朋友,你說說,像話麼?”
章翎哭得說不出話來,她被弄懵了,從進到這個房間後就一直被蔣贇帶著走,隻聽到他在說,偏偏他說的這些東西,她都無法反駁。
蔣贇揉著她的腦袋:“以前我們年紀小,什麼都不懂,以為喜歡就是喜歡,沒那麼複雜。現在你還是小,但我已經懂了,我知道男生和女生談戀愛應該是什麼樣的,我寢室裡的小孩都沒滿十六歲,他都能給我做榜樣。”
“章翎,你一直比我聰明,比我靠譜,你自己說說,我說的有沒有道理?我可以去北京,去了以後呢?咱倆在一起?我可能連一頓飯都請不起,到時候怎麼辦?你買單嗎?我接受不了的,不是說我大男子主義,至少要AA吧?我AA可能都不行。”
“我希望你能過上好日子,不要像我媽那樣,傻乎乎地為了愛情嫁給我爸,四十多歲了還要被她那七十多歲的老爸指著鼻子罵,說她當年鬼迷心竅,跟了我爸那個窮小子。”
“章翎,我慶幸我們沒有開始過,我相信你能很快走出來,你會忘掉我。你往後想幾年,我倆真的在一起了,是不是很大概率會吵架,會分手?為什麼非要拖到那時候去吵架,吵得兩個人都忘了以前的美好,然後再分手?不如現在,趁還沒開始,就結束吧。”
章翎一聲一聲地抽著氣,眼睛都哭花了,看著麵前的蔣贇,突然覺得他好陌生啊!
以前,他們相處時,蔣贇比她高不了幾公分,人又瘦,表麵上會和她鬥嘴,實際上對她言聽計從,他們在一起時,她向來占主導地位。
現在不是了。
章翎剪著學生氣的短發,身材纖瘦,戴著眼鏡,而蔣贇身形高大,嗓音低沉,明明隻比她大三個月,坐在她麵前,竟有一種大哥哥麵對小妹妹的感覺。
他說的那些話,像是經過縝密思考,如此冷靜,連眼睛都沒紅一下,說的每一句話都讓章翎無法反駁。
她很想無所顧忌地喊:我就是喜歡你!我就要和你在一起!你答應過我要去北京,你不能說話不算數!
可她喊不出來。
她並不比彆的女孩成熟,就是個十八歲的少女,喜歡可可愛愛的小東西,高興時會笑,傷心時會哭,良好的家教讓她從來不任性,不驕縱,碰到事情會先分析,再想辦法解決。
她的確比彆的女孩更理智通透,所以她明白,蔣贇說的都是對的。
他們一起去北京,開始談戀愛,真的可能會分手。
因為他窘迫的經濟情況,因為他繁忙的學業和訓練,因為他背後陰魂不散的犯罪分子,因為她的父母很有可能會不同意。
但章翎還是舍不得,舍不得舍不得,她第一次這麼喜歡一個男孩,被他又倔又韌的性子深深吸引,卻又想不出辦法解決他說的那些問題,於是她隻能哭,覺得好不公平,蔣贇都不給她辯論的機會,一上來就把路都給堵死了。
蔣贇心疼極了,摘下她的眼鏡,像以前那樣撩起衣擺幫她擦拭鏡片,又擺到一邊。他摸摸她的眼睛,捏捏她的臉,柔聲道:“你彆哭了。”
章翎湊過去,輕輕地抱住他,蔣贇也張開雙臂抱住她。
他說:“章翎,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女孩,我真高興,你居然喜歡過我。”
章翎哽咽著說:“你也是很好的男孩子啊。”
蔣贇失笑:“你看,你都沒法說出一個‘最’字來,因為你知道,我不是最好的,比我好的男生太多了。”
章翎心都要碎了:“不是,沒有……”
蔣贇閉上眼睛,輕揉她的背脊:“我們一年多沒聯係,也過來了,我過得很好,你也過得很好。以後,不就是一個個一年麼?我依舊可以過得很好,你也一定可以。”
章翎在他懷裡問:“你會考去哪兒?”
蔣贇想了想,說:“某個省的警校吧,抱歉,我不想告訴你,我現在的處境還是有點危險,去了警校反而比較安全。我和我媽的事已經處理好了,以後,我不會再和這邊的人聯係,反正,袁家村也拆了,我在這裡沒有彆的親人了。”
章翎從他懷裡出來,淚眼迷蒙地問:“你今天叫我來,就是要和我說這些?”
蔣贇點頭:“對,我不想對你撒謊,也不想藏著掖著不告而彆,我和你之間一直都是有話就說的。我說的都是真心話,實在是找不到解決辦法,你很聰明,我相信你都能明白。”
他要走了,離開錢塘,離開A省,孤身一人去往一個陌生的省份,從此斷絕與這裡的一切聯係。
袁家村,十六中,五中,金秋西苑,章老師和楊醫生,老師和同學們……還有章翎,他統統都要放棄了。
章翎問:“蔣贇,我以後還能見到你嗎?”
蔣贇綻開笑,是那種淡然的笑容,章翎癡癡地看著他,覺得他比以前成熟好多,都不是她記憶裡那個莽撞衝動又有點傻的男孩了。
他笑著說:“有緣再見,沒緣分的話,就算了。”
他拿起眼鏡幫章翎戴上:“你說過,你想要的東西,一定會去爭取,你願意放棄,說明你不在乎這個東西。我呢,和你不太一樣,我也想過去爭取,想來想去還是決定放棄。我放棄,不是因為我不在乎,而是我太在乎了,我不舍得這個寶貝落在我手裡吃苦,我希望你能遇見一個更好的人。”
——
章翎離開房間,坐電梯下樓,看到章知誠後什麼話都沒說。章知誠注意到女兒紅腫的眼睛,還有茫然失措的表情,心裡閃過疑問,卻沒出聲,跟著章翎走出賓館。
車子開到第四醫院附近時,章翎才開口:“爸爸,你在這兒把我放下吧,我想走一走。”
章知誠擔心地問:“需要爸爸陪你嗎?”
“不用。”章翎說,“我想自己待一會兒。”
她在第四醫院公交站台下車,章知誠把車開走了。
章翎在站台上站了一會兒,才轉身往天橋走去。
天橋下的報刊亭已經不見了,整個亭子被拆除,隻在地上留下一點痕跡,章翎知道,現在智能手機普及,買報紙雜誌的人越來越少,報刊亭這種東西遲早會消失。
她走上天橋,上到平台後回頭往下望,記起自己第一次和蔣贇見麵,就是在這裡。
當時,她站在三、四級台階上,他站在平地,仰著腦袋傻乎乎地看著她。
三年整了。
章翎走到天橋中段,雙臂扒著欄杆,看天橋下絡繹不絕的車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