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趟來回, 蔣恪恒幼小的世界觀受到極大震撼,回到家做作業時都還懵懵的。
蔣贇在廚房做飯,心裡也在想著那個小男孩。
其實, 李書墨和他小時候不一樣,如果是小時候的蔣贇, 遭受胖老板那樣的辱罵毆打, 必定會撲上去反抗,就算以卵擊石也不怕。
如果是小時候的蔣贇, 有人請他吃飯、吃冰棍,他察覺到對方的善意,就算麵上不表現,內心一定會非常感激, 就像他認識章翎時那樣, 把一切都記在心裡。
可是李書墨沒有,他一直都很平靜,被打被罵,手劃破出血,他都沒有特彆的反應, 麵對蔣贇時還很有禮貌,是一個習慣把心事都藏在心裡的小孩。
深夜, 蔣贇把這一切都告訴給章翎, 抱著她柔軟的身體絮絮地訴說著, 末了, 他說出心裡話:“翎翎,我想幫幫他,不是光給錢的那種幫。”
章翎的手掌輕撫他的後背,曾經瘦成竹竿樣的少年如今已長成一個高大沉穩的男人, 但她明白,幼年時的經曆其實一直梗在他心裡,令他無法對李書墨這樣的孩子無動於衷。
“幫吧,彆有顧慮。”章翎的聲音像是有魔力,可以撫慰蔣贇內心所有的不安和恐懼,他將她抱得更緊,聽到她說,“做你想做的事,我會支持你,咱爸媽也都會支持你。”
有了妻子的支持,蔣贇不再有壓力,抽空去了一趟學校,找到李書墨的班主任,向她打聽孩子的情況。
班主任說,李書墨一年級入學時父母就已經去世了。她問過李書墨的爺爺,李爺爺說兒子兒媳都是大學生,外省人,畢業後在科創城的私企工作,戶口也都落在錢塘。
小兩口恩愛又勤奮,一直計劃著攢錢買房,可是在李書墨五歲那年,因為出租屋房東安裝的燃氣熱水器管道老化,導致小夫妻在洗澡時不慎煤氣中毒,雙雙去世。
那陣子剛巧是夏天,李書墨去鄉下爺爺奶奶家過暑假,才幸免於難。
那場事故還遺留下一個官司,法院判決房東負60%責任,需賠償三十多萬,但房東說自己好好的房子被搞成凶宅,損失更大,拒不賠償。李爺爺老兩口無人求助,這個官司拖了好幾年,他們也隻拿到五萬塊錢。
蔣贇聽完後,又向班主任問起李書墨平時的成績和表現,年輕的女班主任猶豫好久,說:“成績一般,算不上好,也沒吊車尾,考試基本都是八十多分吧。至於表現……”
她歎口氣,“他在班裡不怎麼說話,我知道有一些同學會排擠他,我試著在班會課上引導過大家不能欺負同學,可是這個年齡的孩子懂得很多,他們都知道李書墨家經濟條件很差,還沒有父母,都不喜歡和他玩。有些人回家後還會對爸爸媽媽講,我猜啊,絕大多數家長都會教孩子不要和他來往。我每次安排座位,不管是安排誰和他同桌,對方家長都會來找我,說不希望孩子和李書墨同桌,怕被他影響,我也很難做,後來實在沒辦法了,我就讓李書墨單坐,就坐在第一排靠窗的位子。”
蔣贇皺眉:“他現在沒有同桌?”
“沒有。”班主任搖頭,神情愧疚,“二年級開始就沒有同桌了,我實在是沒辦法。”
蔣贇給班主任留下手機號碼:“如果李書墨有什麼事,你可以給我打電話。”
離開學校,蔣贇又去了李書墨住的那間公廁,遠遠的就看到一個五六十歲、穿橙色環衛工製服的小老太太在拖把槽裡洗拖把,他想,那應該是李書墨的奶奶。
蔣贇和李奶奶聊了幾句,說自己是李書墨同學的家長,給她留下五百塊錢,讓她給孩子買點水果和牛奶,最後又問李奶奶要來那起案子的判決文件,仔細看過後,蔣贇說會幫他們去跟進一下。
回到局裡後,蔣贇就給在西城區法院工作的一個朋友打了個電話。
又是一個放學日,周五下午,李書墨走出校門時再一次見到蔣贇和蔣恪恒,小男孩仰著腦袋看向蔣贇,目光裡滿是不解。蔣贇衝他笑:“書墨,要不要去我們家玩?明天休息,我和你爺爺說過了,晚上你可以在我們家吃飯。”
李書墨腳踩棉花似的跟著蔣贇回家,先去買菜,再走進那個高檔的住宅小區,坐電梯上樓,一路上蔣恪恒不停地和他說話,李書墨都傻呆呆的,想不明白事情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蔣贇打開家裡的門,蔣恪恒先溜進去,李書墨卻站在門外不動,蔣贇回頭喊:“書墨,進來吧。”
李書墨忐忑不安地走進門,蔣恪恒已經幫他拿來一雙拖鞋,李書墨脫掉鞋子才發現自己右腳襪子上破了個洞,大腳趾都露了出來,他動動腳趾,小臉紅得能滴血,蔣贇揉揉他腦袋:“沒事,我小時候也都穿的破襪子。”
李書墨穿上拖鞋,蔣贇對蔣恪恒說:“壯壯,你帶書墨哥哥洗個手,先陪他參觀一下我們家,爸爸給你們弄點水果吃。”
兩個小男孩摘下書包,蔣恪恒有了小夥伴非常開心,拉著李書墨的胳膊晃晃:“書墨哥哥,你來我房間玩。”
李書墨看一眼蔣贇,蔣贇已經穿上圍裙,對他擺擺手:“去玩吧,今天禮拜五,不急著做作業。”
李書墨跟著蔣恪恒走進他的兒童房,像是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蔣恪恒有一張可愛的兒童床、一套藍白相間的書桌椅,書架上滿滿當當都是書,還有好幾套搭好了的樂高積木,都是大飛機和大恐龍,小男孩很好客,把自己壓箱底的珍藏都拿出來,有各種桌遊、棋類、奧特曼、小汽車……鋪滿了整塊爬爬墊。
“書墨哥哥你來看!”蔣恪恒蹬掉拖鞋滾到爬爬墊上,“你想玩什麼?這個棋子你玩過嗎?我們一起玩吧!”
李書墨在爬爬墊旁蹲下,看著那些花裡胡哨的玩具和棋類,搖搖頭:“沒玩過。”
蔣恪恒說:“我教你呀,很好玩的!”
蔣贇給兩個孩子切出兩碗西瓜,又拿了兩個桃端去兒童房,就看到蔣恪恒和李書墨麵對麵坐在爬爬墊上,正在玩一副類似大富翁的桌遊,兩個小男孩一人攥一把遊戲鈔票,造房子收房租,李書墨會仔細看功能卡上的內容,指著房子說:“這個要收雙倍錢,你得給我四百。”
蔣恪恒苦著小臉蛋:“這麼多?”他很心疼地在鈔票裡挑了半天,“沒有四百。”
李書墨說:“你不是有一張五百麼?我找你一百就行了。”
三位數加減對蔣恪恒來說還有點小困難,心算半天後才不情不願地把那張五百給他,還不忘加一句:“你可彆騙我,我算術沒你好。”
蔣贇樂壞了,把水果放在他們腳邊,走出房間。
他正做著飯,章知誠和楊曄來了,看到玄關處陌生的小鞋子,章老師說:“有小客人呀?”
蔣贇從廚房出來,低聲說:“爸,媽,今天有個小朋友來吃飯,就是我和你們說過的那個小孩,李書墨。”
“哦哦。”章知誠把一個袋子遞給他,“我今天早上去釣魚了,還活的,你看看要不要弄個魚湯?”
蔣贇接過:“行,我來殺吧。”
章知誠想去看外孫,楊曄拉住他:“小孩有伴兒,你個老頭去湊什麼熱鬨?”
章知誠說:“我可以和他們一起玩啊。”
楊曄也不攔他了,章老師敲開兒童房的門,探進腦袋:“能不能加我一個呀?”
蔣贇就聽到兒子歡快的聲音:“好啊好啊,外公你一起來玩!書墨哥哥,這是我外公。”
章翎下班回家時,家裡正要開飯,蔣恪恒領著李書墨去洗手,李書墨走出客衛看到章翎,立刻站住不動了。
“你就是李書墨吧?”章翎走過去,像蔣贇一樣揉揉男孩的小腦袋,“你好,我是壯壯的媽媽,我姓章。”
李書墨小聲叫:“章阿姨好。”
蔣贇正把熱菜端上餐桌,喊章翎:“翎翎,洗手吃飯了。”
章翎洗過手,蔣贇順勢往她臉上親了一口,章翎又捏了一下蔣贇的屁股,李書墨看到了,驚訝地瞪大眼睛,立刻溜到蔣恪恒身邊。
客廳裡有一個頂天立地的餐邊櫃,除了一些小擺件,還有幾個大大小小的相框。李書墨站在相框前看照片,其中有一張全家福是蔣恪恒和他的爸爸媽媽,三人穿著藍色親子裝,蔣叔叔和章阿姨並肩盤腿而坐,蔣叔叔懷裡抱著隻有三、四歲的蔣恪恒,笑得很溫暖。
還有一張更大的全家福,上麵足有十幾個人,有老有小,都穿著中式服裝,男的穿黑色,女的穿大紅色,李書墨在裡麵找到蔣叔叔、章阿姨和蔣恪恒,他們一家三口在一起,蔣恪恒被爸爸抱在懷裡,每個人臉上都洋溢著笑容。
李書墨看得眼睛都發酸了,逼迫自己移開視線,又看到一張蔣叔叔和章阿姨的婚紗照,章阿姨穿著一襲白色婚紗,非常漂亮,蔣叔叔卻沒穿西裝,而是穿一身警服,又威風又英俊。李書墨正看得入神,有人攬上他的肩,問:“在看什麼?”
李書墨轉頭看到蔣贇,問:“蔣叔叔,你是警察嗎?”
蔣贇失笑:“是啊,我沒和你說過嗎?”
李書墨搖搖頭:“我沒見你穿過警服。”
“哦,我是刑警,就是便衣警察。”蔣贇給他解釋,“不像派出所的民警和馬路上的交警,我們上班基本不用穿警服。”
李書墨似懂非懂,不過,警察這個職業對小男孩來說還是極富吸引力,他對蔣贇的好感度立刻又上升不少,好奇地問:“蔣叔叔,你有槍嗎?”
蔣贇笑了:“有槍,不過在單位,我們工作時才配槍,下班後很少帶回家。”
李書墨覺得他好厲害,不知不覺變成一個小粉絲,跟在蔣贇身後問:“蔣叔叔,要怎麼樣才能做警察?”
“唔……”蔣贇想了想,說,“首先得好好學習,想上警校也得參加高考,怎麼?你也想做警察嗎?”
李書墨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他成績很一般,爺爺經常對他說,他沒爸爸聰明,爸爸媽媽都是大學生,他以後估計連高中都上不了,隻能像爺爺奶奶一樣去掃大街。
聽多了,他就記住了,根本不敢想考大學的事。
“吃飯啦!”
章知誠在餐桌邊喊他們,蔣贇便攬著李書墨的肩帶他過去,六個人在餐桌邊坐下,李書墨看著一桌豐盛的菜,默默地開始咽口水。
他想起很久以前,爸爸媽媽還活著的時候,他們家也曾這樣熱熱鬨鬨地吃飯。爸爸媽媽雖然沒有這麼大的房子,卻也沒少過他的吃穿,放假時會帶他去遊樂場玩,還帶他吃過披薩,給他買新衣服新鞋子。
媽媽會給他講故事,唱兒歌,爸爸教他騎自行車,陪他放風箏……他也曾經是一個幸福的小孩,隻是這些美好都在那年夏天破滅了。
四年了,爸爸媽媽在他的腦海裡隻剩下兩道模糊的身影,他已經記不起他們的聲音和笑容,再也沒人給他唱歌哄睡,沒人帶他出去玩,連著做夢都很少再夢見他們。
上學後,李書墨每天都被人欺負嘲笑,同學們說他是住在廁所的狗屎,是沒有爸爸媽媽的孤兒,他們嫌他臟,說他臭,沒人願意和他玩。老師也不喜歡他,讓他一個人單坐,李書墨都不懂,難道他是細菌嗎?要不然,為什麼所有人都討厭他?
久而久之,他開始習慣這樣的生活,麻木了,絕望了,然後,他就遇見了蔣贇。
蔣贇剝出幾個油爆蝦盛在小碗裡,一半撥給兒子,一半撥給李書墨,李書墨看著飯碗裡亮油油的蝦肉,呆了許久都沒出聲。
章翎微微俯身,溫柔地說:“趁熱吃,一會兒涼了就不好吃了。”
李書墨抬頭看著她,說出一句話來:“我媽媽也戴眼鏡。”
“是嗎?”章翎綻開笑,“那你媽媽肯定很聰明,戴眼鏡的媽媽都很聰明。”
李書墨咧開小嘴笑了,蔣恪恒看向老爸,問:“真的嗎?爸爸你就是因為不戴眼鏡,所以媽媽才會叫你傻子?”
楊曄敲敲他的小腦瓜:“瞎說什麼呢?你爸爸很聰明的,我們家現在就你最笨,小笨瓜一個。”
“我還小呀!”蔣恪恒很不服氣,“我以後長大了要當博士!”
蔣贇大笑:“可以啊,那爸爸心甘情願做咱們家最笨的人,你加油哈。”
李書墨一邊扒飯一邊聽他們對話,視線又移到餐邊櫃上,遠遠地看著蔣叔叔穿著警服的照片,那麼神氣,哪裡笨了嘛。
吃過飯,蔣贇和章翎帶兩個孩子去小區裡的兒童遊藝設施區玩耍,小滑梯和沙池對李書墨來說幼稚了點,但他還是玩得很開心,全程跟在蔣恪恒屁股後頭保護他。
經過幾個小時的相處,他和蔣恪恒熟悉許多,蔣恪恒性格特彆好,話又多,總是纏著李書墨說個不停,還把自己在小區裡認識的朋友介紹給他,幾個孩子湊在一起跑跑鬨鬨,直玩得渾身大汗都不願回家。
可是時間已經很晚,孩子們最終還是被長輩們一個個地接走了,蔣恪恒也要跟著章翎回家,他對李書墨不停揮手:“書墨哥哥再見,下次你再來我家玩呀!”
李書墨不舍地看著他和章阿姨一起走進單元門,蔣贇拎起李書墨的書包和飯袋,拍拍他的背:“走吧,叔叔送你回家。”
走在去街區公園的路上,蔣贇看出李書墨的失落,乾脆牽起他的手慢悠悠地走。
小男孩的手還是軟軟小小的,蔣贇用手指摸摸他的指甲,笑道:“指甲又長了,下次你再來我們家,我幫你剪一下吧。”
李書墨頓時又羞紅了臉。
蔣贇想過要不要把自己的經曆說給小男孩聽,又覺得他還太小,突然給他講道理,不一定會有效果。
對於這樣的孩子,蔣贇其實很懂要怎麼對待,小的時候自己最想要的是什麼,得不到的又是什麼,如今給予李書墨就行了,隻要一點點,一點點就夠,這樣的孩子心思極為敏感,對他好或不好,他們都感受得到。
從那以後,隻要蔣贇輪休去接兒子放學,都會把李書墨一起帶回家,讓他和蔣恪恒去小區裡玩一會兒,再留他吃頓飽飯,章老師還會輔導兩個孩子做作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