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小隊人馬在大路上匆匆行進,為首一人身披玄黑戰甲,頭戴銀盔,騎高頭大馬,手持一杆紅纓長.槍,寒風吹得銀灰戰袍颯颯作響,他眸似點漆,如鬆柏挺立,望向路儘頭若隱若現的驛站和小鎮。
戰馬發出一聲嘶鳴,今淼勒住韁繩,隻見探路的士兵回來稟報:
“少將軍,路邊有個重傷的蠻夷。”
“帶過來看看。”
那個蠻夷渾身是血,被士兵了無生氣地架起,奄奄一息。
驅馬上前,今淼抬頭看了一眼黑壓壓的天,皺了皺眉頭道:
“帶到驛站,讓大夫看看還有沒救。”
“是!”
一行人前腳邁進驛站,大片雪花洋洋灑灑落下,今淼即下令隨行兵士自行整頓。
連日趕路,眼看還有半天就要到達北地邊境,年輕的將軍心中卻壓了一塊大石。
今家三代將門,今淼又是新科探花郎,本應前程似錦,可惜入朝為官不到一個月,便被派往駐守漠北邊疆,與駐守西南的父兄分隔遙遠。
皆因朝廷外戚當道,多方邊境時有被犯,鎮國公今鴻卓——今淼的爹,在朝中直言進諫,彈劾太後驕奢淫逸,虧空國庫,觸怒天子,今家一脈因此大受牽連。
漠北氣候惡劣,人煙稀少,補給困難,他此去不知什麼時候才能返家。
出發時,他娘親抱著他哭腫了眼睛,而之前踏破門檻說親的媒婆,則是通通沒了影。
竭力不去想煩心事,今淼解下盔甲,來到柴房,問正在給那個受傷蠻夷診脈的大夫:
“他怎樣?”
“回將軍的話,他身受重傷,雖然沒傷到要害,但因沒有及時處理,如今還發起高熱。”
搖了搖頭,大夫歎氣收起藥箱,遺憾道:
“儘人事聽天命吧,若能熬過今晚,大概能有起色。”
兩人說話的當口,伺候的藥童驀地驚呼一聲,今淼循著聲響望去,隻見先前昏迷的蠻夷不知何時兩眼睜大,一雙冰藍的眼眸直直望向他。
那人臉上全是血汙,看不清本來容貌,唯獨一對眼眸藍得像雨後晴空,透亮得讓人心底發顫。
呼吸一窒,今淼的身體像是不受控一般,上前拍了拍那人露在外麵的手,低語道:
“沒事,這裡是安全的。”
明明因高熱神誌不清,那蠻夷竟似聽懂了他的話,緩緩合上眼皮。
說不清剛才的心悸從何而來,今淼命人替他擦去臉上汙垢,不由仔細打量起昏睡中的人:
方才觸到他的手時,虎口儘是厚繭,想必是習武之人;而他身上的傷顯然是遭到追殺,下的都是狠手,不少深可見骨,結成黑色血塊沾在破爛的衣服上。
奇異的是,哪怕狼狽至此,那人依然神情堅毅,身上透出一種讓人無法忽視的貴氣。
拭去汙跡後,今淼方漸漸看清他的麵容:
五官深邃,鼻梁高挺,天生的淩厲,氣質凜冽如出鞘的寶刀。
“明日若他能醒來,老夫再來替他治療身上的傷。”
施針過後,大夫如是說,便退出去領賞錢。
望向門外紛紛揚揚的大雪,今淼垂下眼,叮囑驛站小廝把人看好,便回到房中研讀兵書。
一夜無夢,今淼食不知味用過早飯,又聽探路的士兵來報,前麵路上塌了幾棵樹,加上大雪阻路,要耽誤個一兩天才能上路。
正當心煩之際,驛站的雜役奔到門外,滿臉喜色:
“將軍,那個蠻夷醒了。”
心中一動,今淼似被他感染,站起道:
“讓人喊大夫,我下去看看。”
柴房被暖爐烘得熱氣彌漫,今淼一眼看見臥在床上的人,對方恰好也偏過頭,兩人視線在空氣中交彙,像有什麼被燃著,熱得發燙。
剛從高熱中恢複神智,傷重的人儘管麵無血色,眼神卻比昨天來得有神采。
“是你。”
額上敷著濕布條,那人尚無法起身,聲音嘶啞,盯著今淼,一字一句用力道:
“救命之恩,定當湧泉相報。”
“言重了。”
緩步走上前,今淼在他身邊坐下,輕聲問:
“你叫什麼名字?”
眼前的少年長得劍眉星目,身著雲紋銀邊錦袍,以一根墨玉簪挽起長發,清秀俊逸,談吐溫文爾雅,宛如謫仙。
“霍鑫泓。”
這個名字幾乎沒外人知道,霍鑫泓也不曉得自己為何自然而然說出口,虛弱問道:
“可否請教恩公大名?”
“今淼。”
這兩字似是牽動了霍鑫泓腦中一根弦,今淼接下來的話,更瞬間讓他全身如遭雷劈:
“遊騎將軍。”
莫非是他……
眼神一黯,霍鑫泓因傷重的臉色又白了幾分,思緒在心底翻騰不已:
難道是天意?
“你認識我?”
沒放過他細微的表情變化,可今淼苦思冥想,依舊對這人沒有任何記憶,不解問:
“我們見過?”
“很久以前,我曾跟家人到揚州做買賣,與少將軍有過一麵之緣。”
記憶中那個粉白的小團子,與眼前意氣風發的青年逐漸重合,霍鑫泓心底湧上一股暖流,又怕今淼發現,生硬扯開話題:
“而今老將軍過去曾駐守漠北十年,在這裡無人不識、無人不曉。”
今淼恍然大悟:“原來是這樣,難怪你的縉語說得這麼好。”
霍鑫泓深深看了他一眼:“我爹是偃寧人,娘親是大縉人。”
兩人還想說些什麼,門外響起一陣腳步聲,小廝通傳:
“將軍,大夫來了。”
“這可真是奇跡。”
來的路上還在懷疑,大夫進門見霍鑫泓真的清醒過來,忙上前探了探他的脈搏,喜上眉梢:
“菩薩保佑!”
不知不覺鬆了口氣,今淼嘴角微微揚起,便聽大夫道:
“接下來要處理一下身上的傷,會有點痛,小兄弟忍著點。”
瞥見門外親衛打的暗號,今淼站起身,回頭安慰霍鑫泓:
“先不打擾大夫,等你好一點,我們改日再聊。”
心底有點不舍,霍鑫泓麵不改色,頷首道:
“一言為定。”
跟著親衛來到樓上客房,房內老者正要起身行禮,被今淼以手勢製止:
“崔伯,是不是發現了什麼?”
“少將軍,那個蠻夷,極可能來路不簡單。”
作為鎮國公的得力部下之一,崔侖兩年前對外以傷病為由告老還鄉,在今府中擔任管家;這次因今老將軍實在放心不下小兒子,便請他隨軍同行,好提點一二:
“昨夜我檢查過他身上的刀傷,似乎是出自偃寧人愛用的雙刀;另外,他明明大半晚處於駭人的高熱中,居然死死咬住嘴唇,半句胡話不吭。”
回憶起霍鑫泓身上種種異樣,崔侖不無擔心,分析道:
“偃寧族近年與我朝交好的原因,一是今老將軍在漠北餘威尚在,二是當年和親的昭陽公主,目前已是偃寧的皇太後。然則新可汗不過齠年,據聞眼下偃寧族內暗流洶湧,攝政王澤金對中原虎視眈眈,不得不防。”
攝政王澤金與新可汗同為昭陽公主所出,然而澤金的父親在迎娶昭陽公主兩年後病逝,其叔父即位,按習俗繼娶亡兄的所有妻妾,以致澤金從繼承人淪為攝政王。
“那位公子來曆不明,還是不要太接近為好。”
多年跟今老將軍走南闖北,崔侖多少看出,霍鑫泓非等閒之輩,語重心長勸說:
“馬上就要到大營,萬一是來打探消息的就壞了。”
“知道了,本來也打算明日停雪後整裝出發。”
明白崔伯說得有道理,翌日一早,今淼帶領兵士繼續上路,未來得及與霍鑫泓道彆。
早吩咐過大夫按時來診治,他並不擔心霍鑫泓,但不解何故,翻身上馬那刻,眼前又浮現昨日經過柴房前,從窗口中瞥見那人療傷的模樣:
他咬著汗巾,任憑大夫的刀落在身上,傷口中時不時流出汙血;額頭汗如雨下,身體卻紋絲不動,更沒發出半聲痛呼。
不過是個萍水相逢的外族人而已,今淼刻意忽略心中淡淡的失落,不敢回頭望驛站。
馬蹄揚起的煙塵消散在路儘頭,霍鑫泓扶在門欄上的手青筋畢現,直到看不見那抹銀光,方脫力般挨坐在凳上,啞聲開口:
“出來吧。”
“屬下救駕來遲,請王爺恕罪。”
兩道人影無聲無息從梁上落下,單膝跪下:
“察台一族已全部解決。”
“好。”
接過侍衛呈上的止血丹藥,霍鑫泓眉也不皺,冷聲道:
“在絳勒鎮尋一處隱蔽的居地,我明日過去。”
兩名侍衛齊聲應道:“是。”
*
如崔侖所言,漠北邊境近年還算平和,位於兩國交界處的絳勒鎮商貿欣欣向榮,孩子在街上嬉笑追逐,其中不少兩族通婚的小童,一派和諧。
“這是……”
反手接下路旁姑娘投擲過來的絹花,今淼初時緊張兮兮地以為是偷襲,直至來迎接的本地士兵笑著跟他解釋,那是姑娘們看他長得俊,熱情向他示愛。
受偃寧族文化影響,邊疆民風比中原來得開放,不僅女子會主動追求心上人,男子與男子、女子與女子成婚也不是稀奇事。
“今老將軍可安好?”
現今駐守漠北的大將是今父的舊部嚴澄,他親自到營外迎接今淼一行人,見到崔侖時驚喜得熱淚盈眶:
“還以為這輩子都不能見到兄弟!”
營中為今淼準備了洗塵宴,眾將士知道他是今老將軍的小兒子,且見他對人謙遜有禮,好感倍增,自然對他多加照顧。
因此今淼融入得很快,隔天下午,他得了空檔,遂換上便服,獨自一人到絳勒鎮閒逛。
“今將軍?”
背後傳來熟悉的聲音,今淼腳步一頓,遲疑轉過身,果然見霍鑫泓站在不遠樹下。
比起初見那會,霍鑫泓縱然臉色還有點蒼白,看上去總算好轉些許;他身披一件純黑貂皮長袍,僅以發帶鬆鬆束起長發,一雙藍眸目不轉睛盯著今淼,像是怕人會消失一樣。
“不告而彆,抱歉。”
從容上前,今淼在距離他幾步遠處停下,抬眸問:
“你怎麼會在這裡?傷這麼快好了?”
“沒全好,”
看出今淼對他的防備,霍鑫泓克製住靠近的衝動,苦笑道:
“將軍心中定是有很多疑問,如果時間允許,可否到附近食肆坐下慢慢說?地方由你定。”
“我初來乍到,哪知道什麼好地方。”
語氣緩和了幾分,今淼大方走到他跟前,莞爾道:
“不如由你推薦?”
青年穿著一件鹿皮披風,黑發一絲不苟以白玉簪挽起,當他走近,身上淡淡的草木香鑽入霍鑫泓鼻息,令人心曠神怡。
霍鑫泓按捺住如雷心跳,強作鎮定開口:“這條路上有三家店,分彆的招牌是烤羊肉、燉菜、齋菜,不知道你的口味?”
今淼想也不想答道:“燉菜吧。”
須臾之後,兩人坐在飯館二樓的包廂中,霍鑫泓遞上一個錦盒,開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