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年年走出去之後, 程京樺在安全通道裡站著,沒反應過來似的愣了好一會兒, 突然捂住臉,蹲了下來。
這個看起來很有威嚴, 總是高高在上的男人,被女兒戳著心窩子懟了一頓之後,像個孩子一樣, 委屈哭了。
其實也不隻是委屈,程京樺是真的很後悔了。
從女兒找回來後,程京樺就時常會覺得悔不當初。
甚至到現在回想一下,他都不知道, 自己當初為什麼會隻因為跟妻子置氣, 就狠下心來,對年幼的女兒不管不顧,不聞不問了十幾年。
甚至當年, 那個保姆因為他和林秀對孩子的不在意,背著他們把負麵情緒都發泄在年年身上,對她動輒打罵時。
為什麼他明明發現了,卻沒有意識到孩子需要父母陪伴,隻是把保姆趕走,聽孩子說了一句不需要任何人陪伴,不希望家裡有陌生人住著,就真的放任她一個人生活了那麼多年,直到現在?
程京樺捂著腦袋, 痛苦的回想著,很想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做出那麼狠心又愚蠢的決定。
可他想了半天,想頭都疼了,卻還是想不明白,當時的自己為什麼會舍得那樣對年年。
那不是彆人,那是他和林秀的孩子啊......
他還記得,年年剛生下來時,他看著粉團子似的小年年,當時心裡有多高興,有多幸福。
可為什麼,明明當時心裡想的是,一定要當一個好父親,要給孩子最好的,要把她無憂無慮的像公主一樣,最後卻硬生生的讓孩子像個孤兒一樣長大了?
為什麼呢?
程京樺頭痛欲裂,卻怎麼也想不明白。
...
病房裡。
程家有錢,給十六找的自然不可能是普通病房。
他住的是高級單人病房,打開門進去,就像走進自己家一樣舒適,床頭櫃上放著新鮮的花,窗幾明淨,地麵一塵不染......這些都是錢帶來的。
程年年站在門口,目光緩緩地上下左右移動著,打量著這個病房,難得發了會呆。
她知道,自己之前反應有點過於激動了。
事實上,父母雖然從小到大不怎麼管她,但在錢上麵,卻從來沒有少過她的。
換個角度想想,他們除了在親情上麵虧待了她,其他方麵也沒怎麼委屈她不是嗎?
他們忙於事業而忽視她,不也是為了掙錢養她,想要給她優渥的生活嗎?
可這些話。
程年年從小到大用這些話安慰了自己無數次,說服了自己無數次,直到剛剛,那些因為憤怒脫口而出的指責,突然提醒到程年年,對於年幼時父母的刻意忽視,她心裡,其實是很介意的。
她並沒有自己以為的那麼大方,能夠輕易的原諒他們對他的忽視,原諒他們的不負責任。
隻是她一直在自欺欺人。
而現在因為有十六,所以她下意識的不許自己再去想那些事情,自以為已經原諒他們,自以為自己已經放下了。
可如果,一個人的過去真的那麼容易就可以忘記,可以放下,那這個世界上也就沒有痛苦了。
程年年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再緩緩地把悶在胸口的濁氣吐了出去。
然後告訴自己,到此為止,不要再想了。
...
其實她也挺自私的。
程京樺有一個想法是對的,對她而言,十六在她心裡的位置,確實要比父母重要的多。
可將心比心,十六為了救她連命都可以不要,但凡有一點好吃的,總是第一個想到她。
為了讓她有更好的未來,他寧願跟她分開,寧願自己痛苦,也要拚命送她回家。
這麼好的十六,她把他放在心裡最重要的位置,有什麼不對嗎?
程年年認為自己做的沒錯。
她不否認自己依舊在乎父母,可如果非要在父母和十六之間做一個選擇......
她會選十六。
...
林秀手裡拿著花瓶正要出來換水,看見程年年站在門口後,驚訝了一下,然後走過來:“年年,怎麼站在這不進去,是有什麼不舒服嗎?”
程年年搖了搖頭:“沒有,謝謝媽關心。”
林秀神情微頓,沉默片刻,小心翼翼的問道:“你爸......跟你說了十六的事嗎?”
程年年抬眼,看著她沒說話。
她不知道該說什麼。
事實上,如果這時候林秀跟她說,她支持程京樺的想法,同樣認為應該把十六送走,程年年也不會覺得意外。
畢竟對他們夫妻倆來說,孩子的想法算什麼?他們倆的愛情才是最重要的。
從小到大,程年年都習慣了。
但,程年年沒想到的是,林秀看著她欲言又止了好一會兒,說出口的竟然是,讓她不要聽她爸說的話?
程年年驚訝的看著她:“你不支持他?”
林秀歎了口氣:“年年,媽知道,那些年不管你是爸媽做錯了,也沒什麼臉麵要求你能夠原諒我們,但是年年,你能不能......能不能試著相信一下,爸爸媽媽是真的想補償你的。”
“你爸他......隻是太緊張你了。”
程年年移開視線,沒說話。
她不懂林秀跟她說這話的用意是什麼,也不想明白,她隻能沉默。
不然,她還真不知道要怎麼回她這句話。
說她知道父母的良苦用心,能夠理解他們當父母的心情,然後假裝大度的說她已經不計較了,說她願意原諒他們嗎?
可能吧......
可能時間久了,慢慢的她會真的原諒,但抱歉,現在的她還沒有辦法,輕而易舉的做到真的原諒他們。
程年年垂下眸子,生硬的轉移話題:“我進去看看十六。”
說完,她直接繞過林秀走了進去。
林秀看著她的背影,歎了口氣,拿著花瓶出去了。
...
程年年坐在病床邊,手肘撐在床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十六的睡顏,漫不經心的想,林秀出去之後,不知道是不是去找程京樺了。
從出去後,那倆人就再沒進來過了。
程年年也樂得自在,剛才她那麼尖銳的懟了程京樺一頓,如果他現在進來,程年年也不知道該怎麼跟他相處。
說不怨都是假的啊。
程年年歎了口氣,握住十六的手,輕輕彎下腰,側著臉貼上他的手背,閉上眼睛,心情複雜的睡著了。
她也隻有待在十六身邊,心情才能稍微放鬆一下了。
...
陽光從窗戶外灑了進來,兩人一個躺著,一個趴著,畫麵卻意外的和諧安靜。
過了好一會兒,程京樺和林秀終於進來了。
他們倆輕手輕腳的,跟做賊似的,生怕弄出聲響,吵醒程年年。
林秀把花瓶放在床頭櫃上,程京樺站旁邊看了會,突然脫了外套,輕輕搭在程年年的肩上。
林秀拍了拍程京樺的手臂,倆人無奈的對視一眼,隻好走了。
...
十六醒來後,發現自己躺在了一個陌生的地方,睜開眼就看見一堵白色天花板,瞳孔頓時一縮,連忙坐了起來。
他正緊張著呢,目光往下一看,突然看見了趴在自己腿邊的程年年。
被他這麼一動,程年年也醒了。
她模模糊糊的睜開眼,剛坐直,就看見醒了的十六,臉上頓時一喜,疊聲追問:“十六,你感覺好點沒有?頭還痛嗎?”
“不痛了。”
看見程年年後,十六就放鬆了下來。他靦腆的笑了笑,目光四處轉了一圈,有些疑惑:“這是?”
“這是醫院。”
程年年握住十六的手,緊盯著他:“十六,你有沒有感覺哪裡不舒服?還有......你說話沒問題了嗎?”
十六愣了愣,似乎經她這麼一提醒,才反應過來自己竟然可以自如的開口說話了似的。
“我......”十六剛說了一個字,眼眶就紅了,他笑了笑,因為憋著哭意而聲音有些沙啞,“我真的可以說話了。”
他看著程年年,突然委屈的不行:“年年......”
程年年傾身抱住他,心裡因為他說話利索而開心,整張臉都柔和了下來,溫聲哄他:“會說話了是好事,乖,彆哭。”
十六緊緊的抱著她,嗯了一聲,眼淚卻止不住的往下流。
他是真的覺得很感動。
之前突然說不出話的時候,十六真的是前所未有的恐懼。
他害怕自己真的變成一個啞巴,如果說,最開始隻能一個字一個字的說話,給了十六多大的希望,後來突然發現自己一個字都說不出來時,就給了十六多大的打擊。
而且程京樺明顯對他懷有惡意,十六再怎麼聰明,也隻是個沒怎麼見過世麵的十九歲男孩而已。
他還做不到淡定的麵對所有問題,尤其是......有關於年年的。
程京樺是年年的父親。
如果他真的強硬的阻止十六跟程年年見麵,現在的十六真的一點辦法都沒有。
十六緊緊的抱著程年年,目光有些鬱色,但更多的卻是懊悔。
他覺得自己太不謹慎了。
如果他能夠謹慎一些,時時刻刻都在程京樺和林秀麵前裝乖,說不定,程京樺夫妻根本就不會讓他和年年分開。
所以說到底,還是要怪他自己不謹慎。
...
十六在心裡對自己發誓,在能夠完全得到年年之前,他絕對不能再任性了。
不過,現在最重要的還是要解決程京樺對他的偏見。
...
程年年抱了他一會兒才鬆開,問道:“十六,你之前夢見了什麼?”
十六眼神躲閃。
他本來不想說的,但程年年一直看著他,慢慢地,十六就有些招架不住了,沉默了片刻,然後把夢裡的事情全部說了。
程年年有些驚愕:“你說你夢見了一鍋燉熟的狗肉,還夢見你摸了那鍋狗肉後......熟肉複活,變成了一隻小狗?”
十六點點頭。
怕程年年誤會,他緊張兮兮的解釋:“我也不知道,為什麼看見那鍋狗肉的時候我會覺得特彆傷心......我以前從來沒有過這樣的。”
他的表情太過於小心翼翼了,程年年突然想起了許醫生說的,表情溫柔下來,拉住十六的手,肯定道:“嗯,我相信你,十六一定是因為太善良才會那樣的。”
十六臉有些紅,卻沒否認。
......其實不是的,他並沒有年年說的那麼善良。以前在袁山村的時候,他手裡是沾過血的。
想起這個,十六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他突然很慶幸。
慶幸自己把年年送出來了。
如果他們這時候還在袁山村裡,年年很快就會知道,十六的善良都是裝出來的。
事實上,他就是一個心狠手辣的人。
從小就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