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顏意安靜眼眸望向窗外。
竟然下雪了。
今年的雪來得格外早, 才剛進入十二月,細細粉粉的小雪就飄了起來。
這樣的小雪大概無法堆積成厚厚一層,用來堆雪人。
即便如初, 因這第一場雪, 外麵也有很多人張開雙臂在歡呼。
細小的雪花飄到玻璃窗上, 被室內的暖氣融化成水珠, 滑下一道道細小的水痕, 外麵的跳躍的人逐漸迷糊。
顏意想起他剛被帶回家時,就是一個雪天。
那天他穿著厚厚的羽絨服,和暖和肥胖的雪地靴,踩在厚雪上, 咯吱咯吱地響,和他當時的心跳聲一樣,突兀, 新奇,並不覺得冷。
他緊張又拘謹地站著那裡不敢說話, 不敢看人,麵向窗口,假裝看窗外的雪景。
他其實是不知道要怎麼融入這個家庭。
第一句話說什麼,第一個動作怎麼做,第一件事是什麼。
溫柔的媽媽拿出小鏟子,說:“小意,我們一起堆個雪人吧。”
正不知所措的爸爸忙說:“對對對, 堆一個雪人歡迎小意回家。”
他們一起滾雪球, 一起找材料, 堆了一個人並不精致, 但很可愛的雪人。雪人脖子上是他的圍巾, 鼻子是媽媽安的胡蘿卜,眼睛是爸爸安裝的黑棋子。
給白白的小雪人圍上圍巾那一刻,他的眼睛和鼻尖一樣紅,酸酸澀澀,極力忍住沒有哭。
他揉著眼睛想,他一定要做這個世界上最懂事,最孝順的孩子。
“媽。”顏意對電話裡的人說:“我現在不能辭職,我好不容易做到這裡,您知道謝宿、鬱宴和黎搖都在關鍵上升期。”
“他們是上升期,換個經紀人就下降了?”
“這你覺得很有成就感了?去法院工作才有成就感和榮譽感,有社會價值。”
顏意又呼了一口氣,“至少現在不行,我現在離職違約金很高。”
“多少錢?”
顏意:“兩千萬。”
那邊沉默一會兒,才說:“怎麼那麼高,你們這是什麼公司。”
顏意:“我職業特殊。”
“真的這麼高?你沒騙我?”
顏意調出自己存檔的合同,截取一部分發給了她。
看完那邊又說:“不是娛樂圈很賺錢嗎?你沒有兩千萬?”
玻璃窗上更多的雪消亡,吸走了更多的熱度,顏意覺得越來越冷。
“我沒有,如果您願意給我出這兩千萬,我就考慮辭職。”連聲音都冷了。
“你這是什麼態度!顏意,你現在是厲害了翅膀硬了,不聽話也就罷了,還知道嘲諷人了。”
“我怎麼嘲諷人了?”
“你剛才不是笑我窮?狗還不嫌家貧呢!還有你跟小思說有的畫家的畫能賣上億,有的人一輩子隻拿幾千塊,你是在暗地裡嘲諷我嗎?你可真厲害了啊大經紀人!”
顏意的頭一豁一豁地疼,胃痙攣難受,他喘了口氣,說:“媽,我有工作來了,先掛了。”
不待她說什麼,顏意把電話摁斷了。
他按了按太陽穴,打開電腦繼續看微博,隨時備著一串營銷賬號引導風向。
殷修衝得太快了,樹大招風,要隨時注意。
當然,目前黑他最多的是黎搖的粉絲,這種不痛不癢的小嘲諷,顏意假裝沒看到。
工作了很久,心裡那種窒悶和苦澀消了下去,顏意才拿出手機。
爸爸給他發了一條微信。
【爸爸:小意,你知道你媽媽因為畫的事一直苦悶憂憤,她現在又到了更年期,你彆介意。】
【顏意:我知道,爸爸,您放心。】
顏意回了微信沒一分鐘,那邊立即回了一條。
【爸爸:我是支持小思進娛樂圈的。】
顏意握緊了手裡的手機,苦笑一聲。
【顏意:得媽媽同意。】
顏意盯著手機等了一會兒,沒等到爸爸的消息,等來《指尖雪》林導的消息。
【林導:顏意,後天晚七點,劇組殺青宴,把黎搖也叫上?】
想到黎搖在那邊也被關了很久了,顏意笑著答應了。
《指尖雪》曆時四個月終於拍完了,劇組殺青宴上,能趕來的人都來了。
大多數人臉上都洋溢著歡喜,隻有兩個人除外,一個是丁學桐,一個是溫杭。
他們兩個基本上已注定,離開這個劇組,再也接不到其他活。
林導隻是提了一句,沒想到他們真來了,還坐在他這桌上。
他心裡有些不快,平日裡劇組的排斥和冷眼還沒受夠嗎?
臉皮可真厚。
林導對他這部劇滿意得不行,隻有這兩人有點膈應他。
這部劇越是滿意,他越是膈應,要是其他劇他可能沒這麼難受,在這部將會是他的代表作的劇裡,他是真不舒服。
眼不見心不煩,林導乾脆不看他們,一扭頭看到謝宿、鬱宴和黎搖進來,臉上頓時笑出了花。
“搖搖,快過來。”
黎搖笑著走到他身邊,“林導。”
林導看著黎搖滿是感慨,“四個月前選角時,你還是那樣一個沒什麼名氣,拘束瑟縮的小演員,這還不到五個月,你就變成了這樣了,搖滾鬼才,寶藏男孩啊。”
桌上好多人都和他一樣感慨。
丁學桐悶了一口酒,不知道為什麼,這一刻他比被鬱宴痛打,被副導處處為難辱罵還要難受。
“人的際遇很神奇,尤其是在娛樂圈裡。”林導說著,看到鬱宴和謝宿,頓時一下,“鬱宴變化也很大啊。”
那時候鬱宴還是沒有任何作品,靠謝宿進組的新人,轉眼已經成娛樂圈最受關注的人了。
“鬱宴,聽說你拿下宗導《東湖》的男一,恭喜啊!”
鬱宴:“都是經紀人的功勞。”
“對對對。”林導反應過來,他們確實都是顏意帶出來的,“對了,顏意呢?”
黎搖也不知道顏意去哪兒了,本來說今天來接他的,結果來的是鬱宴。
謝宿說:“他去接個人,給您一個驚喜。”
林導茫然:“啊?還有驚喜?誰能給我驚喜?”
黎搖心裡忽地一顫。
落座後,黎搖一直心不在焉,所以他根本沒注意到丁學桐的視線。
“搖搖。”
“搖搖。”
“啊?”一聲更比一聲重的叫聲把黎搖叫回神,他尋著聲音一看,是丁學桐。
他又恍惚了一下,有種很久很久都沒見他了的感覺。
“對不起。”他說。
不是被鬱宴痛打,不是被一群人逼著道歉,他眼眶通紅地,主動地,跟黎搖說出了這三個字。
“對不起,我們來晚了。”顏意帶著一個人進了大廳。
顏意聲音一響起,黎搖頓時看了過去,好像他一直在等著這一刻,全然不知對麵的人在說什麼。
這家餐廳被劇組包了,整個大廳裡都是劇組的人,從場務道具,到導演投資人,從群員到男女主角,喝酒吃菜,熱熱鬨鬨,一片火熱的人間火氣。
聽到顏意的聲音,眾人看向他和他身後的人,莫名安靜了一下。
外麵沒有積雪,他身後的人卻像是從雪國來的,又如高山上融化的雪水,乾淨清冽的氣息,吹醒了喝得昏沉的頭腦。
“那是誰?我喝醉看到神仙了嗎?”
“啊,好像是白時景!他、這、他怎麼和微博上他年輕時的照片一模一樣!”
“不一樣,比年輕時還要驚豔!”
“我的天,真的和臉一樣,是長生不老的神仙嗎?”
林導激動地站起來,“白時景?”
顏意帶著白時景穿過幾張桌子,走到林導身邊,“對,林導,這就是《沙雪》的創作者,白時景。”
林導看著白時景,一時有點無措,幾十秒後才說:“快坐,快請坐!”
他一看,這桌上的位置不太夠了。
顏意笑了一下,“沒事,我坐旁邊這桌。”
旁邊的桌子上還有三個空位。
鬱宴瞪了一眼丁學桐,起身坐到隔壁桌顏意身邊。
這一下有一點點尷尬。
白時景頓了一下,坐到鬱宴離開的位置,稍稍化解了這一分尷尬。
林導笑了一聲,“白老師,你的《沙雪》太美了,為我們這個劇增色太多,我們都非常喜歡!”
滿桌的應和聲。
白時景笑了笑,“謝謝你們喜歡,以後多多合作。”
又是一陣應和聲。
隻有他身邊的人沒說話。
原本鬱宴和黎搖挨著坐,鬱宴走後白時景落座,就坐在了他的左手邊。
少年沒說什麼話,也沒吃什麼東西,修長的手緊緊攥著筷子,細白手上一層輕紅。
他穿了一件奶白馬海毛毛衣,看著蓬鬆柔軟,其實不怎麼保暖。餐廳裡是暖和,可因為有人抽煙,窗戶開了半扇,他正好對著風口。
“冷?”白時景問。
“啊?”黎搖猛地抬頭,好像被嚇了一跳。
白時景沒說什麼,正好他剛從外麵進來,大衣還在手邊,他順手把它披在了黎搖身上。
被尚帶著溫度的大衣一裹,黎搖仿佛置身於溫暖的春天,又有種夏日的燙熱。
低頭時,臉上生出燦爛的笑容。
他又忙抬起頭,笑著對白時景說:“謝謝白老師。”
他的眼睛燦若星辰,笑容明亮乾淨。
白時景說不上心裡的感受,它們翻湧纏綿,最終化成一個笑。
黎搖也跟著笑。
看著黎搖這他從沒見過的笑和眼裡的光,對麵的丁學桐感覺自己身上出現一道道裂痕。
裂痕沒那麼疼,隻是有東西從身體逃竄而出,他怎麼都捂不住,眼睜睜看著它們飛走,隻餘一具空殼。
他喝了一口酒,起身離開。
餐桌上,沒有一個人注意到他的離開。
他孤身走進寒冷的深夜,從此以後,再沒人聽過他的名字。
等顏意跟鬱宴說完話,側頭看時,丁學桐已經消失了,隻剩下一個溫杭,他正盯著謝宿。
謝宿從頭到尾都沒看他。
“哎,他是完了,我聽說他公司把他雪藏了。”劇組的茶水工跟顏意說。
顏意很喜歡跟茶水工說話。
不是每個劇組都有茶水工,隻有資金充裕的大劇組才會有,圈內戲稱有茶水工的劇組是劇中的“特侖蘇”,當然茶水工這個職位看著小,其實並不好做。
大劇組上千個人,重要工作人員怎麼說也有百多個,要記住所有人的口味並不是簡單的事,做好這份工作必然有一身察言觀色的本領,和好的記憶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