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暴過後, 是異常平靜的夜。
紀凡仔細收好口琴, 站起身, 偏頭望向地平線的儘頭。
肩膀微微一沉, 是傅明淵抬手按住了他。
一片混沌的黑暗中,這點微不足道的小小力量,讓他躁動的心臟找到了一絲安寧。
他摸索著反握回去,攥住了對方修長有力的手指。
指尖皸裂的傷口, 每一處都令他無比熟悉。
至少他還在身邊, 紀凡暗自慶幸著。
——世上有這樣多無奈的分離,而他們還能觸摸彼此, 該是多麼幸運啊。
就在這時, 遙遠海平麵的彼端,一枚明黃色的信號彈歪斜著升起, 扶搖直上,猝然將黑夜割裂成兩半。
短暫而璀璨的光芒倒映在他們眼底。
紀凡匆忙回頭, 發現傅明淵也正在看他。
“是船。”傅明淵將視線從他臉上挪開,望向煙火消失的方位, 低聲道,“我們該走了。”
不,是你該走了。紀凡默默糾正了他,心不在焉地點點頭。
——離開這裡, 便再沒什麼東西將我們拴在一塊兒了。
一時間, 紀凡覺得有些空落落的。
沒聽到預料的回答, 傅明淵垂頭望向紀凡, 卻見他彆扭地錯開視線,慌裡慌張,竟躲掉了他的凝視。
男人微微眯起眼睛——這孩子向來溫馴,像這樣明著鬨彆扭,還是頭一回呢。
就仿佛一朵……帶刺的小,顫巍巍盛放在荒原上,暗暗戳弄路人柔軟的心。
少年人到底是少年人,有什麼心事全都擺在臉上。縱使極力掩飾,傅明淵也一眼看出紀凡同學心裡現在糾結極了。
纖長的睫毛垂下,擋住黑潤的雙眼,本來是無聲的固執反抗,卻逗得人心癢癢,反而愈發想要過分地欺負他。
傅明淵忍笑,自然無比地抬手,摸摸他柔軟的黑發,道“乖,在這等我。”
紀凡仍悶悶不樂,耳朵尖卻老實地抖了抖,自耳垂起,慢慢泛了紅。
引擎轟鳴作響,怪物般高大厚重的伊萬越野緩緩駛入空地。
傅明淵熄火跳下車,招呼了一聲,開始將收拾好的簡單行李往車上裝。
紀凡雖滿腹心事,還是不自覺地邁開步子,追著男人忙前忙後。
生活用品隻帶了應急的必需品,其餘的行李,都是些試驗記錄和地質樣本。
雖說現如今提倡無紙化研究,大多資料都存在硬盤,但科考站還保留了不少舊式記錄冊,他們此去不知何時才能回來,再加基地毀損嚴重,也不知這些資料能保存幾何,傅明淵乾脆全都塞進車裡,足足裝了四大箱。
傅明淵牢牢綁好繩索,固定住一遝又一遝的舊文件,又拽了拽,神色有些凝重。
他並不專攻地質或是氣候學,關於此次南極氣候驟變,背後還有許多未解之謎。這些一手資料,包括米哈伊爾的觀察日記,或許都是至關重要的線索。
從古至今,極端氣候的出現往往預兆著更大的災難。當然,地球每次都可以逢凶化吉,源源不斷地進化出新的生命,隻是,對於脆弱的人類而言,命運又將如何呢……
遠方升起第二顆信號彈,顯然是催促。
嘎嘎嘎——
突然,刺耳的鵝叫劃破寧靜的夜空。
基地大廳裡,啾啾——或許現在該叫“嘎嘎”,剛才醒了過來,左看右看不見爸爸,急得狂拍翅膀引亢高歌,簡直像隻活的防狼哨。
紀凡扶額,趕緊拉開基地門閘放兒子出來。啾啾甩著大腳板,啪嗒啪嗒跑近,短小的翅膀牢牢抱住紀凡的小腿,撒嬌似的蹭啊蹭——哎呀,爸爸還在呢,它放下了心,就連刺耳的叫聲也婉轉柔媚起來了。
“……”
紀凡揉揉它頭頂還未褪儘的小灰毛,聽著嬌滴滴的鵝叫,心裡忽然有點兒發酸。
為了保護脆弱的南極生物鏈,按照規定,科考隊是無論如何也不該接觸當地生物的——就算有哪隻可憐的企鵝在暴風雪中掉隊了,奄奄一息躺在基地門口,人類也不應當救助它。
畢竟,生老病死,本就是自然界最殘酷也最公平的規律。一旦有人類插手,一切便都亂了套。
在這片土地上,人類活動的痕跡需要減到最低。許多研究小隊跋涉過雪地後,甚至會特意掃去足印——以防哪隻倒黴的小企鵝一個腳滑摔進這些深深的坑裡。
因此,俄國科考隊秘密孵化企鵝蛋的行為,可以說是嚴重違反了環境公約。
是那些人違規在先的,紀凡想,我們隻是幫了把手讓小企鵝順利降生,不算逾矩,可是,若真想把啾啾帶走,多半會受到多方阻撓吧……
他在心中歎了口氣,垂頭看去——小企鵝長得快極了,儘管還沒褪毛,但周身厚實光亮的灰色絨毛足以抵擋室外的寒冷空氣。
如今它也漸漸開始變聲,很快,就會是一隻威風凜凜的漂亮大鵝了。儘管如此,儘管如此……紀凡心臟微微收緊,倘若真的留下它,這樣險惡的環境,它一隻鵝能好好活下去嗎?
今年,企鵝族群甚至沒有如約前來繁衍棲息地,沒人知道它們躲去了哪裡,活著,或是死了。
如果啾啾被迫留下……看向它濕漉漉的黑豆眼,紀凡眼睫顫了顫,不忍再細想了。
“……”他單手摟著這隻巨重無比的腿部掛件,扯了扯傅明淵的衣擺。
“怎麼?”傅明淵扭頭。
紀凡抿唇斟酌,無論如何,都得求一求傅先生把啾啾留在這裡,是萬萬不行的。拿定了主意,他鼓起勇氣抬頭,指指掛在腿上的小企鵝,又比劃著指了指自己,指指車門。
“嗯?”傅明淵收緊車頂的繩索,單腿蹬著車框,打了個牢固的水手結,這才轉身,“愣著乾什麼?它的窩呢?搬到副駕駛上吧,我還得多繞兩圈繩,不然一會兒路麵顛簸,怕震碎了玻璃。”
紀凡正焦急寫到“傅先生,我知道這不合規矩,但是……”聽到傅明淵的話,他愣了一下,筆尖險些在紙上戳了個洞。
半晌,他劃掉長篇大論花團錦簇的借口,緩緩寫了一個“?”。
“想什麼呢?”傅明淵皺眉,“你該不會想把它留在這兒?”
紀凡“啊……”
“絕對不行。”傅明淵乾淨利落地打斷他,神色倨傲,“我孵出來的,就是我的。”
紀凡“……”
“又不是野生動物,守那些規矩乾什麼?至於它到底是什麼品種,還得等回去做鑒定,萬一是毛子研究出來的雜交變異企鵝呢?隨便放出去豈不是侵害環境,外來物種的危害沒學過嗎?”
紀凡“……”拜托,就憑啾啾那張胖鼓鼓的小白臉,但凡長了眼睛的都能看出是純種帝企鵝好嗎?偏偏傅大教授睜眼說瞎話,愣是把白的說成了黑的。
“危險係數極高”的“變異企鵝”啾啾同學眨眨眼,完全不知道自己剛才堪堪逃過了留守兒童的悲慘命運。
“就這麼定了。”傅明淵一錘定音,“來,搭把手,先把這隻危險生物弄上來。”
紀凡眨眨眼,仰頭看他,不自覺地抿出一個笑容。這是多日以來,他第一次笑得如此開懷。
傅明淵像是被他的笑燙了一下,彆開視線“乾,乾什麼?”
紀凡不說話,單是笑,酒窩盈著暖黃的車燈光,眼神柔和。
是了,他在瞎擔心什麼呢?傅先生本就是這樣戀舊的人,他當初既然說了會來找他,就一定會來。
短暫的分離,隻是為了再度重逢。
萬裡冰川,星河璀璨,荒漠上點亮了小小的暖色車燈,微光之中,旅人相視而笑。恰在這一片繾綣的大好氣氛中,忽然又是一陣極不和諧的嘎嘎狂叫。
傅明淵一個沒扶穩,險些從車上栽下去。
原來,方才打亮車燈,終於徹底照亮了伊萬越野粗獷巨大的輪廓,啾啾恰好站在車前方,見狀兩腿發軟,啪唧跌坐在雪堆裡。
在它短暫的鵝生裡,啾啾還從來沒見過這麼可怕的巨型“生物”!
它整隻鵝都石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