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魘無邊。
披發跣足,一身單衣,手腳都纏著鎖鏈,林信行走在虛空中。
這是他很熟悉的感覺,眼盲的感覺。
瞎子的世界並不是全黑的,而是虛空的。
他說不出話來,隨身攜帶的乾坤袋並不在身邊,畫不了符,傳不了音,甚至他連他自己也觸摸不到。
他隻能摸索著向前走,不斷地向前走。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他的指尖觸及一片冰涼。
還沒等反應過來,周身狂風乍起,仿佛有一股強力握著他的手,把他往前拽了一把。
林信猛然醒悟,這是玄光鏡。
他曾經丟棄過一麵這樣的鏡子。
可追溯往事的玄光鏡。
*
也不知道玄光鏡帶他回到多久之前的過去。
那時的天池並不在西山,而在神界。
南華老君還是個飛升不久的小神君。
不過泡在天池裡的那個人,倒是從來都沒有變過。
重淵帝君總是泡在天池裡。
一天,南華試探著對顧淵道:“仙魔大戰已有數萬年,帝君發現魔氣入體都有六百年了,仍舊是黑蛟模樣。要是帝君實在沒法子將體內魔氣逼出來,我倒有一個法子。”
重淵揉了揉眉心,頓了一會兒,淡淡道:“你說。”
“去人間走一趟如何?”
重淵放下手,瞥了他一眼:“去人間走一遭又如何?”
“侵入帝君元神的魔氣並不多,不能將它化開,不如將它勘破?”
“如何勘破?”
南華道:“帝君有所不知,尋常飛升,都要曆劫,曆過劫,也就勘破了。”
“曆什麼劫?”
南華思索了一會兒:“想來太上忘情,帝君曆情劫,應當是最快、最穩妥的。”
重淵輕笑,重新靠在天池池壁邊,黑色的龍尾在池底攪動,雲積雨落。
幾萬年了,他心神定定,也就是在魔界密林的時候亂過幾分。
讓他去曆情劫,他自個兒都覺著不行。
他拒絕的意思很明顯,南華麵上有些掛不住,訕訕的。
重淵憑著興致,在天池下了一場小雨,才再一次轉頭看他。
“你若是真想讓本君曆情劫,你就去安排罷。”
南華連忙應道:“我早已經與月下商量過了——”
月下便是後來林信認識的那個月老。
“帝君享人界吳國祭祀已有六百年,吳國君王也勤勉,不如就去吳國曆劫。至於同帝君一起曆劫的人選麼——”南華道,“自然不能是那些尋常凡人,我親自把關,肯定給帝君找到最好的。”
重淵抬眸,神色清冷。
南華不覺,自顧自道:“我與月下陪著帝君一起曆劫,肯定能挑到最適合帝君的。到時勘破劫數,帝君將入體魔氣驅出,那人說不好能直接飛升成神,這是對兩邊都有好處的事情。”
重淵帝君不想再理會他,變作黑色的蛟龍,行雲布雨,在天池上下了一場大雨,將南華澆得濕透。
*
彼時林信正在越國都城城外的道觀裡做瞎眼小道士。
他原本是越國行九的小皇子,尚在腹中,便被朝中國師斷為天生帝王之命,得皇帝看重。
出世之後,皇帝還把他帶在身邊,養了幾日。
卻不料沒過多久,他就被看出來,是個天生眼盲的小瞎子。
皇帝覺著晦氣,轉頭就把他丟到城外的道觀裡,要幫他除除晦氣。
所以他在道觀裡長大,由觀中道長們一同撫養長大。
皇帝厭棄他,道長們不敢明著對他好,隻能暗中照顧他。
林信倒仿佛沒心沒肺,吃著有一頓沒一頓的粗茶淡飯,穿著師兄們留給他的寬大的道袍,拄著一根竹杖,快快活活地漫山遍野亂跑。
一雙桃花眼雖看不見,卻漂亮得很。
怕他衝撞了國都裡的貴人,道長們從來都不準他下山。
林信從六七歲的時候就開始盤算著下山,但他是個瞎子,沒人帶路,自己一個人在山裡亂轉,永遠也找不到下山的路。
他十二歲的時候,有一個窮困潦倒的書生來道觀裡投宿。
那書生名叫江月郎。
江月郎總是考不中舉,花完了盤纏,連客棧也住不起,隻好來道觀蹭吃蹭喝。
他與林信倒是投緣,也是因為有江月郎帶著,林信才頭一回下了山。
他二人沒有錢去其他地方玩兒,隻能蹲在說書先生的攤子前白聽故事,一直到說書先生趕他們走。
某天傍晚,兩人一起回道觀去。
林信道:“江月郎,總聽這些故事好沒意思,你認識字,會寫文章,你寫吧。”
江月郎敲了一下他的腦袋:“我是文人,不是說書的。”
林信撇了撇嘴,小聲嘀咕道:“文人連飯都吃不起了。”
沉默了一會兒,江月郎道:“你真的想讓我寫?”
“是呀。”林信摸索著,踮高了腳,攬住他的肩,“舍你其誰。”
“真的?”
“真的。”林信眼眸漆黑,卻沒有光彩,“你寫吧,我肯定第一個給你捧場。等你有了錢,我們就一起走。”
“走去哪裡?”
“嗯……”林信摸摸下巴,“隨便走去哪裡,再找一個山頭,再建一個道觀,我一個人住在裡邊,不要彆人。”
江月郎皺了皺眉:“我也不要?”
林信笑了笑,沒有回答。
江月郎便道:“比起等我有錢這個遙遠的將來,眼下還有一個更重要的事情。”
“什麼?”
“你想聽什麼故事?我編給你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