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側過身,看著林信:“你做枕水村的護佑神,常常幫枕水村吧?”
“和其他護佑神比起來,確實是這樣。”
尋常護佑神高坐神台,隻是任由天道將他們功德簿上的功德劃去散福,並不管具體的事。
徐恪輕笑一聲:“難怪。”
“你所知道的,我隻幫過枕水村兩次。”林信道,“頭一次是你爹要建行宮,我來了這裡;第二次是你南下,把村中人逼得南下逃亡,我在山穀口幫他們絆住你。”
“上回圍城呢?”
“你連夜圍城,我連夜趕來,什麼事情都還沒做,阿蓁便帶著人到了。這一回我沒有幫上忙,還多吃了他們兩頓飯。”
徐恪換了篤定的語氣:“林蓁是你教出來的。”
“我不常見他,隻教過他幾年,教的也不好,隻會讓他注意休息。”林信頓了頓,“畢竟我自己也不是個很好的皇帝,倘若讓我做皇帝,我也做不好。”
“他是你教出來的,所以他克朕。”
“不是。”林信道,“他是靠著自己,才走到今天這步的。”
徐恪拂袖,似是不屑。
他換了個話題:“朕曾經也是想要聽你的話,做個明君的。”
“然後呢?”
“然後他們都不準朕做個明君。”
“如何?”
“吳國已經爛到根子裡了,朕掙紮了好幾年,最終還是被他們拖到泥淖裡。”
“是麼?”
“朕不同他們一起爛下去,朕就活不下去。朕每日看著他們虛偽至極的嘴臉,朕恨不能自戳雙目。隻有和他們一樣,朕才得以解脫,才活得下去。”
“是。”林信垂眸,“你不僅活得下去,還活得很開心。百官任你驅使,萬民供你踐踏。你想圍獵,便帶著人放火,騎著高頭大馬,以百姓為獵物,追趕取樂。”
“朕根本不想這樣。”徐恪有些惱火,急於辯解,一時間連自稱也忘記了,隻是大喊道,“如果我是林蓁,我一定做得比他好!”
林信無奈地笑了笑:“你真的這樣想?”
把自己和林蓁放在一起,應當是為徐恪所不齒的事情。
所以他很快就改了口:“如果吳國不是現在這樣,爛到根子裡的吳國;如果我沒有那樣一個沉迷修道的父皇;如果我不是唯一的皇子,不是年幼即位的太子;如果我有一個肯教我的人……”
他低聲道:“如果你肯教我,如果你肯像教林蓁那樣教我。但凡你願意施舍一點善心給我——”
林信沒有說話。
徐恪道:“我一定不會是現在這樣。”
他靠在城牆上,長歎一聲:“朕至今沒有立後,後宮之中空無一人。林信,你知道為什麼嗎?”
林信輕輕搖頭:“我不知道。”
“朕害怕,害怕萬一有了孩子,把他放在爛了的吳國裡,朕又不會教他。”徐恪陰惻惻地道,“害怕把他養成像朕這樣的怪物。”
他摘下帝王冠冕,泄憤似的,雙手抓著,摔在牆上。
冠冕打落紙燈籠,燈籠落在地上,蠟燭傾倒,很快便燒起來,將外邊的明紙和竹架都點燃。
他喃喃道:“你不肯教我,你隻讓我做一個明君,可是我不懂,我不懂啊。”
這是林信沒有料到的。
他初見徐恪時,徐恪少年老成,政治權謀,比他老練。而今他說他不懂,可林信也不明白。
兩個人都沒有說話,燈籠燒儘,北風吹走灰燼。
林信攏著手,道:“你總是在怪彆人,怪朝臣,怪你爹,還怪我,我又不是你爹。”
徐恪發怒,咬牙問道:“難道我自己有錯嗎?”
“你既然這麼不想做這個皇帝,不想在吳國再待下去,找個皇室宗親繼承皇位,你退位,是很難的事情嗎?”
“你……”
“退一萬步,你不會做個明君,就一定要做暴君?你活不下去,還有多少人因為你活不下去?吳國爛透了,你們吳國的將士還在陣前替你拚殺,你怎麼敢說他們都爛透了?”
林信氣得揮起竹杖,狠狠地打了他兩下。
徐恪伸手去擋,道:“你還是因為枕水村的事情記恨我。”
“我當然記恨你。”
“我當時……”對這件事,徐恪也不知道該怎麼解釋,“不過是一時興起。”
林信收起竹杖,冷笑道:“好一個一時興起。”
他按了按縛在眼前的白綾:“多說無益,就此彆過。”
林信拄著竹杖,轉身要走,顧淵扶著他,卻聽徐恪在他身後道:“如果我是林蓁,我一定做得比他好。”
林信淡淡道:“你做不了阿蓁做的事情。”
“你總是偏心他,你為什麼總是教他不肯教我?”
“我說,你做不了阿蓁做的事情。”
林信也有些惱了,回過頭,在徐恪麵前,將林蓁的事情,一樁樁一件件的細細數來:“阿蓁出世不久,父母雙亡,他跟著村子裡的一個老人家長大。”
“他為了避開你們的查探,小的時候要扮作姑娘家才能平安長大。”
“他小的時候,跟著村子裡識字的老人家學認字。每天做完活開始學,學到太陽下山,大約能學一刻鐘。開蒙的書就是家家戶戶都有的一本老黃曆,還有雜貨郎賣的一冊笑話集。”
“等長大一些,朝廷在枕水村開設了學塾。一開始學官不讓他進去,他躲在牆外、趴在梁上。還是他爺爺與學官提了好久,學官才讓他進去的。”
“他念書,爺爺有時幫他借來舊書,他便一個字一個字地抄下來。”
“束冠之後恢複男裝,一邊念書,一邊學武。鏢局武行不肯收他,怕他學走了武功。”
“他私下練,弓是歪的,箭是彎的,刀是柴刀,劍是鏽的。他沒日沒夜的練,就連除夕夜裡也在練。”
“後來他在鏢局走過鏢,在私塾當過教書先生,也服過役,做過賣貨郎。”
“我說我沒教他,我確實沒教他。我書念得不好,武功一般,隻是手把手教過他射箭,教過一次,我還沒射中靶心。這些東西都是他自己學的,與我無關。”
“說真的,如今他布兵城下,應當在你的意料之中。”
林信反問徐恪:“你還能做的比他更好麼?”
徐恪沒有回答。
這一番話說下來,林信的情緒也平複許多。
他深吸一口氣,道:“你說我沒有教你,其實我教你了。”
“這麼些年,你幾次南下,總是會去枕水村。在枕水村的學塾裡,有一個林先生。他每次去見你,你都不理他;他每次都勸你,你每次都讓人把他打出去。後來隻要他有開口的意思,你就把他趕出去。”
徐恪心中大震:“你……”
“是我。”林信淡淡道,“再後來——”
再後來徐恪就讓人把他打死了。
枕水村村中人與周邊百姓連夜逃亡的那天,林先生冒死勸諫,被徐恪下令杖斃,就死在他麵前,鮮血混進黃泥裡,灼灼桃花,不似凡物。
林信抬頭,輕歎一聲:“我沒有偏心,我的石頭心一視同仁,我從前真的希望你和林蓁都能好好的。”
“林先生原本是要教林蓁的,卻被徐恪杖斃了。”
“你現在說,我到底有沒有教過你?”
林信認真地教他了,做一個明君,起碼不要做這麼多的荒唐事。
但是徐恪沒有聽,一次都沒有聽。
但凡徐恪聽了他一次,在那次夜裡聽了他的話,不去做那樣荒唐的狩獵遊戲,或許林蓁也不會在那時就被逼造反。
所以林信說,林蓁兵臨城下,應當在他的意料之中。
可惜林先生也被他打死了。
也就在那時候,林信對這個壞透了的孩子徹底死了心。
徐恪站在原地,怔怔的,久久回不過神來。
林信抿了抿唇,握緊顧淵扶著他的手:“走吧。”
風雪越緊,承朝宮的火已經被撲滅,隻剩下焦黑一片。
陰雲蔽月,徐恪著皇帝朝服,一個人站在宮牆城樓上。
朝服灰暗,幾乎與夜色融在一處。
徐恪靠在城樓上,雙手十指微張,掩著麵。
黑黢黢的城樓下,是陰沉沉的地獄。
他苦笑,卻忽然想起,這是兩個亡國之君的會麵。,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